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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冰心文选‐散文卷? ? ? ? ? ? ? ? 作者:冰心? ? ? 目? ? 录? [第一辑]? 一只小鸟?3?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3? 画——诗? 4? 笑?5? 石像.6? 冰神.9? 梦?13? 除夕.15? 往事(一)16? 往事(二)25? 绮色佳 Ithaca?36? 默庐试笔? 49? [第二辑]? 从重庆到箱根?51? 归来以后? 60? 我喜欢福建厅? 67? [第三辑]悼郭老?71? 老舍和孩子们? 73? 追念振铎? 75? 腊八粥? 77? 月光.79? 天南地北的花? 86? 海棠花下? 101? ? ? ? ? [第一辑]? 一只小鸟? ? ——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 ? 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 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 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 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 "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 去.? ?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 地上来.? ?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 年8月28 日. )? ? ?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 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 ?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 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 一本书无意中 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 ?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 美感" ,发挥"天然的美感"? ? ? 你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 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 ?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 的寂寞.? ? ?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 ? ?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 ①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 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 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 (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 )? ? ? 画——诗? ?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第二天我好了, 《圣经》课教授 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 ?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采的,夹着一本《圣经》 ,绕 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 没有" ,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站在炉旁.她接过《圣经》 , 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来,—— 无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 ?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 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 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 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 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 ?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 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 它,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 着,动也不动.? ? ?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 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 话语,和愉快的感情.? ? ?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 肃的立在炉台旁边.——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忽然要下 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 ? ? 它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 的《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 无言无语 声音却流通地极!? ?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 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一九二年九月六日? ?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谢婉莹,后收入 诗、散文集《闲情》 . )? ? ? 笑? ? 雨声渐渐的住了, 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 推开窗户一看, 呀! 凉云散了, 树叶上的残滴, 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 美的图画!? ? ? 凭窗站了一会儿, 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 转过身来, 忽然眼花缭乱, 屋子里的别的东西, 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 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 ?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 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 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 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 "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 ?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 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 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 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 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 里看不分明了.? ? 一九二年? (选自小说、散文集《超人》 ,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 年5月初版. )? ? ? 石像? ? 凝寂的面庞,消沉的目光,都衬出他庄严的姿态,他只这样摄着白衣站着,静悄悄的向前看 着.? ? 小孩子攀着窗台,要和他谈笑;他眼儿也不抬一抬,唇儿也不动一动,只自己屹立着, 向前看着.? ? 小妹妹说他伤心,小弟弟说他孤傲——我却并不这样想,只深深地低头崇拜.? ? 倘若你容我说破,石像呵!你是伤心,因为无量沙数的世人,心里只满着贪嗔.你是孤 傲,因为无量沙数的世人,口里只唱着悲歌.? ? 谁像你这般屹立凝眸的向前看着?——任他小孩子笑语纠缠, 你只屹立凝眸的向前看着. ? ? 石像呵!任他无知的孩子,说你伤心,说你孤傲,我只深深地低头崇拜.? ? ? 宇宙的爱? ?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 ?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 ? ? 这些青绿的叶, 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 ?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 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 ?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 我?? ? ? 四年前的它们, 只觉得憨嬉活泼, 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 的我?? ? ?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 独俯清流的我.? ? ?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 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 —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 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 ? 山中杂感? ?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 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 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 —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 事?? ?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 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 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 ? 图画? ?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 ?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 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 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 ?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 瓦的门楼, 玲珑剔透. 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 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 深蓝浓紫. 暮霭里, 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 ? 低头走着,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 "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 "何 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较碌娜思遥.? ? ? 回忆? ?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 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 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 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 ?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 —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 这些地也相离千里, 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 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 ? 一朵白蔷薇? ?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 ?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 ?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 ? 我说, "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 "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 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 ?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 ?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 ?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 ?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 ?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 )? ? ? 冰神? ? 白茫茫的地上, 自己放着风筝, 一丝风意都没有——起来了, ? 愈飞愈紧, 却依旧是无风. 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 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 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 天上——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一转 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 ,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一九二? 一年八月二十日 追记.繁星自序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R.Tagore)的《迷 途之鸟》 (StrayBirds) ,冰仲和我说:? "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 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来? . "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 一九二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他重新看了,又? 写了"繁星" 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 "姊姊!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 么?"我就写 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 是两年前零碎的思想,经过三个小孩子的鉴定. 《繁星》的序言,就是这个.? 冰心一九二一 年九月一日.? 一繁星闪烁着——深蓝的太空,何曾听得见它们对语?沉默中,微光? 里,它们深深的互相 颂赞了.? 二童年呵!是梦中的真,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三万顷的颤动——月儿上来了.生之源,死之所!四小弟弟呵!? 我灵魂中三颗光明喜乐的星.温柔的,无可言说的,灵魂深处的孩子呵!? 五黑暗,心灵的 深深处,宇宙的深深处,灿烂光中的休息处.? 六镜子——反而觉得不自然,不如翻转过去好.? 七醒着的,只有孤愤的人罢!听声声算命的锣儿,敲破世人的命运.? 八残花缀在繁枝上;鸟儿飞去了,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九梦儿是最瞒? 不过的呵,清清 楚楚的, 告诉了你自己灵魂里的密意和隐忧. 一嫩绿的? 芽儿, 和青年说: "发展你自己! " 淡白的花儿, "贡献你自己! "? 深红的果儿, "牺牲你自己! "一一无限的神秘,微笑之后, 言语之前,? 便是无限的神秘了.? 一二人类呵!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一三一角的城墙,极目的苍茫无际——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十四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 一五小孩子! 你可以进我的园, 看玫瑰的刺儿? , 刺伤了你的手.? 一六青年人呵!为着后来的回忆,一七我的朋友!? 为什么说我"默默"呢?世间原有些作为,一八文学家呵!着意的撒下你? 的种子去,一九 我的心,孤舟似的,穿过了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二幸福的? 花枝,寻觅着要付与完全的 人.? 二一窗外的琴弦拨动了,怎只深深的绕在余音里?是无限的树声,是? 无限的月明.? 二二生离——死别——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心灵的灯,在热闹中熄灭.? 二四向日葵对那些未见过白莲的人,白莲出水了,向日葵低下头了:? 她亭亭的傲骨,分别 了自己.? 二五死呵!起来颂扬它;是沉默的终归,二六高峻的山颠,深阔的海上—? —是冰冷的心, 是热烈的泪;可怜微小的人呵!二七诗人,也是事实中最? 深的失望.? 二八故乡的海波呵!你那飞溅的浪花,从前怎样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 石,二九我的朋友, 对不住你;我所能付与的慰安,只是严冷的微笑.三?光阴难道就这般的过去么?除 却缥缈的思想之外,三一文学家是最不情的—— ?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玫瑰花的刺,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三母亲呵!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 的安顿.? 三四创造新陆地的,却是它底下细小的泥沙.? 三五万千的天使,小孩子!他细小的身躯里,含着伟大的灵魂.? 三六阳光穿进石隙里, "借我的力量伸出头来罢,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 " 树干儿穿出来了, 坚固的磐石,裂成两半了.? 三七艺术家呵!你和世人,三八井栏上,料峭的天风,吹着头发? ;天边——地上,一回头 又添了几颗光明,是星儿,还是灯儿?三九梦初醒处? ,瞥见了光明的她.? 朝阳呵!临别的你,已是堪怜,怎似如今重见!四我的朋友!你不? 要轻信我,我只是受 思潮驱使的弱者呵!四一夜已深了,一个浮踪的旅客,思? 想的神,在不意中要临到了.? 四二云彩在天空中,思想被事实禁锢住,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真理,在婴儿的沉默中,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 四四自然呵!请你容我只问一句话, "我不曾错解了你么?"四五言? 论的花儿行为的果子结 得愈小.? 四六松枝上的蜡烛,依旧照着罢!反复的调儿,再弹一阕罢!等候着? ,远别的弟弟,从夜 色里要到门前了.? 四七儿时的朋友:海波呵,灿烂的晚霞呵,悲壮的喇叭呵;? 我们如今是疏远了么?四八弱 小的草呵! 骄傲些罢, 四九零碎的诗句, 是学海? 中的一点浪花罢; 然而它们是光明闪烁的, 繁星般嵌在心灵的天空里.五不? 恒的情绪,它能涌出意外的思潮,要创造神奇的文字.? 五一常人的批评和断定,在云外推测着月明.? 五二轨道旁的花儿和石子!只这一秒的时间里,我和你也是无限之生? 中的永别;再来时, 万千同类中,何处更寻你?五三我的心呵!警醒着,? 五四我的朋友!起来罢,要洗你的隔 夜的灵魂.? 五五成功的花.? 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五六夜中的雨,丝丝的织就了诗人的情绪.? 五七冷静的心,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 五八不要羡慕小孩子,烦闷也已经隐隐的来了.? 五九谁信一个小"心"的呜咽,然而它是灵魂海中的一滴.六轻云淡月? 的影里,风吹树 梢——你要在那时创造你的人格.? 六一风呵!不要吹灭我手中的蜡烛,六二最沉默的一刹那顷,下笔之? 前.? 六三指点我罢,我是横海的燕子,要寻觅隔水的窝巢.? 六四聪明人!? 要提防的是:忧郁时的文字,愉快时的言语.? 六五造物者呵!? 谁能追踪你的笔意呢?百千万幅图画,六六深林里的黄昏,又好似是几时? 经历过.? 六七渔娃!? 可知道世人羡慕你?终身的生涯,是在万顷柔波之上.? 六八诗人呵!缄默罢;写不出来的,六九春天的早晨,融冶的风,飘扬的? 衣袖,静悄的心 情.七空中的鸟!? 何必和笼里的同伴争噪呢?? 你自有你的天地.? 七一这些事——这永不漫灭的回忆;月明的园中藤萝的叶下,母亲的膝上? .? 七二西山呵!? 别了!我不忍离开你,七三无聊的文字,也化作无聊的火光.? 七四婴儿,是伟大的诗人,在不完全的言语中,吐出最完全的诗句.? 七五父亲呵!出来坐在月明里,七六月明之夜的梦呵!? 远呢?? 近呢?但我们只这般不言语,听——听这微击心弦的声!眼前光雾万重,? 沉——沉.? 七七小磐石呵,坚固些罢,准备着前后相催的波浪!七八真正的同情, ? 不在快乐的期 间.? 七九早晨的波浪,晚来的潮水,又是一般的声音.八母亲呵!我的? 头发,这就是你付与 我的万缕柔丝.? 八一深夜!请你容疲乏的我,放下笔来,和你有少时寂静的接触.? 八二这问题很难回答呵,什么可以点缀了你的生活?八三小弟弟!? 你恼我么?灯影下,来骗取你,绯红的笑颊,凝注的双眸.? 八四寂寞呵!多少心灵的舟,在你软光中浮泛.? 八五父亲呵!我愿意我的心,这般的寒生秋水!八六月儿越近,? 生命也是这般的真实么? 八七知识的海中,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感谢你? 指示我,生命的舟难行的路!八八冠 冕?? 是永久的束缚.? 八九花儿低低的对看花的人说:我的朋友!让我自己安静着,开放着? ,你们的爱是我的烦 扰. "九坐久了,将无边感慨,都付与天际微? 波.? 九一命运!? 难道聪明也抵抗不了你?生——死九二朝露还串珠般呢!去也——何? 曾入到烦乱的心?朦 胧里数着晓星,怪驴儿太慢,山道太长——梦儿欺枉了我? ,母亲何曾病了?归来也——辔 儿缓了,阳光正好,野花如笑;看朦? 胧晓色,隐着山门.? 九三我的心呵!是你驱使我呢,九四我知道了,你正一分一分的,消? 磨我青年的光阴!九 五人从枝上折下花儿来,到结果的时候,却对着空枝? 叹息.? 九六影儿落在水里,句儿落在心里,都一般无痕迹.? 九七是真的么?人的心只是一个琴匣,九八青年人!? 信你自己罢!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九九我们是生在海舟上的婴儿,先从? 何处来,要向何 处去.一夜半——宇宙的睡梦正浓呢!独醒的我, ? 可是梦中的人物?一一弟弟 呵!? 似乎我不应勉强着憨嬉的你,一二小小的花,感谢春光的爱——然而深? 厚的恩慈,反使 她终于沉默.? 母亲呵!? 你是那春光么?一三时间!现在的我,太对不住你么?? 然而我所抛撇的是暂时的,我所寻求的是永远的.一四窗外人说桂花开了,? 一年一度, 中秋节的前三日.一五灯呵!? 感谢你忽然灭了:在不思索的挥写里,替我匀出了思索的时间.一六 ? 老年人对小孩 子说: "流泪罢,叹息罢,世界多么无味呵! "? 小孩子笑着说: "饶恕我,先生!? 我不会设想我所未经过的事. "? 小孩子对老年人说: "笑罢,跳罢,世界多么有趣呵! "? 老年人叹着说: "原谅我,孩子!? 我不忍回忆我所已经过的事. "一七我的朋友!珍重些罢,抛在难? 起波澜的大海里.一 八心是冷的,泪是热的;心——凝固了世界,泪——温? 柔了世界.一九漫天的思想,你 的中心点,你的结晶,要作我的南针.一一? 青年人呵!你要和老年人比起来,是温柔的.? 一一一太单调了么?琴儿,你的弦,本弹不出笛儿的声音.? 一一二古人呵!你已经欺哄了我,不要引导我再欺哄后人.? 一一三父亲呵!我怎样的爱你,一一四我不知道;但烦闷——忧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灭.? 一一五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是百无安顿处——远远地却引起钟声? !一一六海波不住的 问着岩石,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 一一七小茅棚,在那里要感出宇宙的独立!一一八故乡!? 何堪遥望,何时归去呢?白发的祖父,一一九谢谢你,我的琴儿!月明人? 静中,为我颂赞 了自然.一二母亲呵!这零碎的篇儿,这些字,在没有? 我以前,已隐藏在你的心怀里.? 一二一露珠,和寒花作伴——却不容那灿烂的朝阳,给她丝毫暖意.? 一二二我的朋友!真理是什么,感谢你指示我;然而我的问题,不容? 人来解答.? 一二三天上的玫瑰,天上的松枝,青到梦魂里;天上的文字,却写不到梦? 魂里.? 一二四"缺憾"呵! "完全"需要你,衬托出它来.? 一二五蜜蜂,是能融化的作家;从百花里吸出不同的香汁来,酿成它独创? 的甜蜜.? 一二六荡漾的,是小舟么?? 青翠的,是岛山么?? 蔚蓝的,是大海么?? 我的朋友!重来的我,只因我屡次受了梦儿的欺枉.? 一二七流星,可能有一秒时的凝望?然而这一瞥的光明,已长久遗留? 在人的心怀里.? 一二八澎湃的海涛,沉黑的山影——夜已深了,不出去罢.? 看呵!一星灯火里,军人的父亲,独立在旗台上.? 一二九倘若世间没有风和雨,又归何处?? 只惹得人心生烦厌.一三希望那无希望的事实,便是青年的自杀!一三? 一大海呵,哪一 颗星没有光?? 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一三二我的? 心呵! 你昨天告诉我, 今天又告诉我,世界是失望的;明天的言语,又是什么? ?? 教我如何相信你!一三三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死"的泉水,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三四怎能忘却?夏之夜,明月下,幽栏独倚.粉红的莲花,深绿的? 荷盖,缟白的衣裳! 一三五我的朋友!? 你曾登过高山么?? 你曾临过大海么?在那里,只有"自然"无语?你的心中是欢愉还是? 凄楚?一三六风雨后 ——花儿的颜色过去了,果儿沉默的在枝上悬着.花? 的价值,要因着果儿而定了!一三七 聪明人,抛弃你手里幻想的花罢!她? 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三八夏之夜,襟上兰花气息,绕 到梦魂深处.? 一三九我的朋友!你宁可对模糊的镜子,不要照澄澈的深潭,她? 是属于自然的!一四小 小的命运,命运是觉得有趣了,然而青年多么可怜呵? !一四一思想,刚拿起笔来,神趣便 飞去了.? 一四二一夜——可知道寄身山巅?烛影摇摇,影儿怎的这般清冷?似? 这般山河如墨,只是 无眠——一四三心潮向后涌着,时间向前走着;青年的烦? 闷,便在这交流的旋涡里.? 一四四阶边,微风吹着发儿,是冷也何曾冷!这古院——这黄昏——? 这丝丝诗意——绕住 了斜阳和我.? 一四五心弦呵!弹起来罢——让记忆的女神,和着你调儿跳舞.? 一四六文字,听同情的泉水,深深地交流.? 一四七将来,可有个矗立的碑?? 怎敢这般沉默着——想.? 一四八只这一枝笔儿;拿得起,便是无限的自然!一四九无月的中秋夜,? 是怎样的耐人寻 味呢!隔着层云,隐着清光.一五独坐——更隔院? 断续的清磬.这样黄昏,这般微雨, 只做就些儿惆怅!一五一智慧的女儿? ! "烦闷"来了,要败坏你永久的工程.? 一五二我的朋友! 不要任凭文字困苦你; 文字是人做的, 人不是文字? 做的! 一五三是怜爱, 是忧愁——这仰天的慈像,融化了我冻结的心泉.? 一五四总怕听天外的翅声——小小的鸟呵!羽翼长成,一五五白的花胜似? 绿的叶,浓的酒 不如淡的茶.? 一五六清晓的江头,是江南天气,雨儿来了——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却原来? 还有碧绿的 江,这是我父母之乡!一五七因着世人的临照,却不能增加月? 儿的光亮.? 一五八雪花飞了,我要写你心里的诗.? 一五九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 里.一六聪明人! 文字是空洞的,你要引导你的朋友,只在你自然流露? 的行为上!一六一大海的水,孤傲的 心,是不能软化的.? 一六二青松枝,红灯彩,和那柔曼的歌声——小弟弟!感谢你付与我? ,寂静里的光明.? 一六三片片的云影,然而难将记忆的本儿,将它写起.? 一六四我的朋友!别了,留与你们!? ( 《繁星》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1月1日新文艺栏,1月? 6日转到诗栏,连 续刊登至1月26日,后结集作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 究会丛书之一,1923 年1月初版. )? ? ? ? 梦? ?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 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在 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绪呢?? ? ?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 夸奖说, "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 "他 是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 ? ?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 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 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 ? ? 匆匆一面里, 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 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象, 放在心上. 一把刀, 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 的大海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 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 乐的眼泪呢?? ? ?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 ?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 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 在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 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 ?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 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 模糊中有无穷的 怅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点无聊的眼泪.? ? ?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 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 不更是抑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 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 有么?海上的月夜, 星夜, 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 沉沉的天幕下, 人静了, 海也浓睡了, ——"海天以外的家! "? ? ? 这时的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 ?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 或者便从"将来" ,又走向"过去"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 ? 十年深刻的印象, 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 只是矫强的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 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 ?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选自散文集《往事》 . )? ? ? 除夕? ? 是这般的灯红人静,守着炉火,正思潮泛涌;拿起笔来——写罢,从何处写起?? ? ? "除夕! "难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应看的书,都堆在架上呢,今夜清 闲……看罢,却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无奈它一霎时又如前泛涌. "除夕"两个 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总围着它旋转.? ? ? "时间"呵!你来限制无限的太空,什么年月日时,分出"过去" , "将来" , "现在" , 这三面旗影下,指挥了多少青年!? ? "除夕"这两个字,也受了时间的赐与,隔断了现在和未来.平常的一夜,竟做成了万 仞的高山!? ? ?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作万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断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我终竟 也随同信了.可怜的人类呵!? ? ? 竟听"时间"这般的困苦你,更可怜我也未能跳出圈儿外!? ? ? 将来,我的梦,如何实现?——为着"现在"热烈的期望,我切盼时间飞走;为着"将来"无聊的回忆,我又怕时间飞走.人呵!你终竟是个人,怎敌时间的播弄.? ? ? 完了!人呵!你只是个人,什么立志,什么希望,从头数,只在"时间"的书页上,留 些墨迹.到了末尾,只有 ? ? ? 空了——无奈现在总有我,这不自主的奋斗,无聊赖的努力,须仍被"时间"束住!听 一下一下的钟声,又是催人过去,这一声声难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随着世界转,仍有 我,仍有时间.? ? ? 去的去了,来的来了,住的住了;只能听着"时间" ,翻它的书页.? ?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1922 年? ? ? 往事(一)? ? ? ——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在别人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心? 灵脆弱者,已经反复而 深深地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索性凭着深刻的印象,? 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不向心 版上搜索了!一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 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 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看;含泪的? 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 "来生来生! "——但我却如此说: "假如生命是乏? 味的,我怕有来 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 吸收着山风 海涛.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 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 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 的.有浓红 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 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 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二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 墙,也有了 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 了人,没有 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说到? 同心处,竟 不知是我说的, 还是她说的, 入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风过, 槐? 花坠落如雨的时候, 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是"她"? ,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 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 "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 也知道你在何 处. "——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 我的世界里, 要拒绝这个!三"只是等着,等着,母亲还不回来呵! "? 乳母在灯下睁着疲倦下垂的眼睛,说: "莹哥儿!不要尽着问我,你自己上楼? 去,在阑边望 一望,山门内露出两盏红灯时,母亲便快来到了. "? 我无疑地开了门出去,黑暗中上了楼——望着,望着,无有消息.? 绕过那边阑旁,正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时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数着灯光明灭的数? 儿,数到第 十八次.我对着未曾想见的命运,自己假定的起了怀疑.? "人生!灯一般的明灭,飘浮在大海之中. "——我起了无知的长太息.? 生命之灯燃着了,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四在堂里忘了有雪? ,并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来,捻灭了灯,原来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 微微的月呵! 地下很清楚的现出扫除了的小径. 我一步一步的走? , 走到墙边, 还觉得脚下踏着雪中沙沙的枯叶.墙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头望? 月.? 雪中的故宫,云中的月,甍瓦上的兽头——我回家去,在车上,我觉得这些熟? 见的东西, 是第一次这样明澈生动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场厅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齐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阴沉沉的影儿里平列? 着.? 我坐在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凝想——心情复杂得? 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边,一刹浓红,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顶上——台上琴声作? 了.一圈的灯影 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 慢的相随进来,无声地 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着,潇洒极了,温柔极了,上下的轻纱的衣袖,和着铮的琴声,? 合拍的和着 我心弦跳动,怎样的感人呵!? 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来疏散休息着的,我却哪里能休息?我想……一会儿这场里便? 充满了灯彩,充 满了人声和笑语,怎知道剧前只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阑,看那些光? 明使者,歌颂——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的演了几场.剧? 完了,人散 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 我要说的? 但我既这样的上了台,就必须这样的说.我千辛万苦,冒进了阴惨的夜? 宫,经过了光明的 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印证到真的——比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时间上久暂的分别罢了;? 但在无限之 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觉悟而又惆怅,场里更黑了.? 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 出世" !? 我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又乏倦的倚着台后的琴站着——幕外? 的人声,渐渐的 远了,人们都来过了;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我的事完了;从宇宙? 之始,到宇宙之终,也 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看她们洗去铅华,卸去妆饰,无声的忙乱着.? 满地的衣裳狼藉, 金戈和珠冠杂置着. 台上的仇敌, 现在也拉着手说话; 台上? 的亲爱的人, 却东一个西一个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着——终竟是弱者呵!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 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生命只这般的虚幻么?"六涵在廊上吹箫? ,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纱帐子来,坐在廊上的床边.? 我的手触了一件蠕动的东西,细看时是一条很长的蜈蚣.? 我连忙用手绢拂到地上去,又唤涵踩死它.? 涵放了箫,只默然的看着.? 我又说: "你还不踩死它! "? 他抬起头来,严重而温和的目光,使我退缩.他慢慢的说: "姊姊,这也是一? 个生命呵! "? 霎时间,使我有无穷的惭愧和悲感.? 七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 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 并蒂的,还 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 "我们园里最初? 开三蒂莲的时 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 瑞. "?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 ,那一朵白 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 根淡黄色的花须, 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 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 那朵红莲, 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 ,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 的一个大荷 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 上面,聚了 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谁 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原是儿时的海,但再来时却又不同.? 倾斜的土道,缓缓的走了下去——下了几天的大雨,溪水已涨抵桥板下了.再? 下去,沙上 软得很,拣块石头坐下,伸手轻轻的拍着海水……儿时的朋友呵,又和? 你相见了!? 一切都无改:灯塔还是远立着,海波还是粘天的进退着,坡上的花生园子,还? 是有人在耕 种着.——只是我改了,膝上放着书,手里拿着笔,对着从前绝不起问? 题的四围的环境思 索了.? 居然低头写了几个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时候,似乎? 海波要将我 飘起来.?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次来心境已变了,再往后时如何?也许是海借此? 要拒绝我这 失了童心的人,不让我再来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黄的,也有紫的,夹在书里,无聊的走上坡去? ——华和杰 他们却从远远的沙滩上, 拾了许多美丽的贝壳和卵石, 都收在篮里, 我? 只站在桥边等着…… 他们原和我当日一般, 再来时, 他们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 么?九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时候, 半意识的状态之中,那种心情,我相信是和? 初生的婴儿一样的.——每一种东西,每一件 事情,都渐渐的,清澈的,侵入光明? 的意识界里.? 一个冬夜,只觉得心灵从渺冥黑暗中渐渐的清醒了来.? 雪白的墙上,哪来些粉霞的颜色,那光辉还不住的跳动——是月夜么?比它清? 明.是朝阳 么?比它稳定.欠身看时,却是薄帘外熊熊的炉火.是谁临睡时将它添? 得这样旺!? 这时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个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画;? 白日的事, 一些儿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静静的……回过头来,床边小几上的那? 盆牡丹,在微光中晕红 着脸,好像浅笑着对我说, "睡人呵!我守着你多时了. "? 水仙却在光影外,自领略她凌波 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边的梅花对语.? 看守我的安琪儿呵!在我无知的浓睡之中,都将你们辜负了!? 火光仍是漾着,我仍是静着——我意识的界限,却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渐渐? 的扩大起来 了.但那时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珑的石子般,浸在水里,? 历历可数.? 一会儿渐渐的又沉到无意识界中去了——我感谢睡神,他用梦的帘儿,将光雾? 般的一夜, 和尘嚣的白日分开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个清绝的记忆!一晚餐? 的时候.灯光之下,母 亲看着我半天,忽然想起笑着说: "从前在海边住的时候,? 我闷极了,午后睡了一觉,醒来 遍处找不见你. "? 我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我只不言语,我忆起我五岁时的事情了.? 弟弟们都问, "往后呢?"? 母亲笑着看着我说: "找到大门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对着大海呢? !我睡了三点 钟,她也坐了三点钟了.可怜的寂寞的小人儿呵!你们看她小时已经? 是这样的沉默了—— 我连忙上前去,珍重地将她揽在怀里……"? 母亲眼里满了欢喜慈怜的珠泪.? 父亲也微笑了.——弟弟们更是笑着看我.? 母亲的爱,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远: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 说的惆怅! 一一忘记了是哪一个春天的早晨——手里拿着几朵玫瑰,站在廊上? ——马莲遍地的开着, 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绿叶中颤动.? 她们两个在院子里缓步,微微的互视的谈着.?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涉——朝阳照着她们,和风吹着她们;她们的友情在朝阳下? 酝酿,她们 的衣裙在和风中整齐地飘扬.? 春浸透了这一切——浸透了花儿和青草……上帝呵!独立的人不知道自己? 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 .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 我不配和你谈心,但你总可容我瞻仰. "? 车进到城门里,我偶然想起那园来,她们都说去走一走,我本无聊,只微笑随? 着她们,车 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进入园里,天色渐暗了——忆起去年此时,正是出园的时候,那时心绪? 又如何??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 烈冢.碑下 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 "我愿? 意在此过这悠 长的夏日,避避尘嚣. "她说, "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 "我无? 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 我仍是向后 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 个最深浓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 ;我们便渐 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 "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 我说: "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 夜宜深谈,雨 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 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 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 谈到风景, 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 我嫌太单调了, 常? 常因此默然, 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 谈海,看词 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 "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我不觉? 笑问, "这话怎 讲! "? 涵也笑道, "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 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 指点着说: "她……她住? 在灯塔的岛上, 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 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 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 "大风的时候呢?"杰道: "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 ;她的长袖拂 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 低头静默着.黄昏的 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 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 "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 让我们听听! " 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 "海太大了,我太? 小了,我不会说. "?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 "好一个小哲学家! "? 涵道: "姊姊,该你说一说了. "我道, "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 我们都像海! "? 杰笑道, "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 "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 年.像涵说, 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 秘而有容,也是虚怀, 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 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 我扶住了, 回身轻轻地将他? 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 "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 么一个古国, 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 那些话,只 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 未曾数过, 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 风吹来,觉 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 露压得沉沉 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忆起断句"落尽桃? 花澹天地" , 临风独立,不觉悠然!一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许多可纪的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 有许多可纪的梦.? 在梦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飞行绝迹,可以解却许多白日的尘机烦虑.更有许多? 不可能的, 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实现.? 一个春夜: 梦见忽然在一个长廊上徐步, 一带的花竹阑干, 阑外是水. 廊上近? 水的那一边, 不到五步,便放着一张小桌子,用花边的白布罩着,中间一瓶白丁香? 花,杂着玫瑰,旁边 还错落的摆着杯盘.望到廊的尽处,几百张小桌子,都是一样? 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会, 候客未来的光景.? 我不敢久驻,轻轻的走过去.廊边一扇绿门,徐徐推开,又换了一番景致,长? 廊上的事, 一概忘了.? 门内是一间书室,尽是藤榻竹椅,地上铺着花席.一个女子,近窗写着字,我? 仿佛认得是 在夏令会里相遇的谁家姊妹之一.?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谢擅入的罪,似乎我们又是约下的.这时门? 外走进她的 妹妹来,笑着便带我出去.? 走过很长的甬道,两旁柱上挂着许多风景片,也都用竹框嵌着,道旁遮满了马? 缨花.? 出了一个圆门——便是梦中意识的焦点,使我醒后能带挈着以上的景致,都深? 忆不忘的— —到了门外只见一望无边蔚蓝欲化的水.? 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蓝,比海平静,光艳得不可描画.……不? 可描画!? 生平醒时和梦中所见的水,要以此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将这水界开了,绿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缓步行来.梦中只觉飘然,? 悠然,而又 怃然!? 走尽了长堤,到了青翠的小山边,一处层阶之下,听得堂上有人讲书.她家的? 姊姊忽然又 在旁边,问我, "你上去不?"? 我谢她说, "不去罢,还是到水边好. "? 一转身又只剩我自己了,这回却沿着水岸走.风吹着柳叶.附满了绿苔的石头? ,错杂的在 细流里立着.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灵魂……帘子一声响,梦惊碎了? !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几 漾,便一时散开了,荡化了!? 张递过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梦,梦已去无痕迹……朦胧里拿起信来一看,却是琳在西湖寄我的? 一张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几行字:清福便独享了罢,何须寄我些春泛的新诗?心灵里? 已是烦忙,又添 了未曾相识的湖山,频来入梦!——《春水》一五七一七? 我坐在院里,仪从门外进来,悄 悄地和我说, "你睡了以后,叔叔骑马去了,是那? 匹好的白马……"我连忙问, "在哪里?" 他说, "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许说? 是我告诉的. "我站起来便走.仪自己笑着,走到书 室里去了.? 出门便听见涛声,新雨初过,天上还是轻阴.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 既跑了就不 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转过高岗,已望见父亲在平野上往来驰? 骋.这时听得乳娘 在后面追着,唤, "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 "我不能回头? ,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 唤着父亲,乳娘又不住的唤着我.? 父亲已听见了,回身立马不动.到了平地上,看见董自己远远的立在树下.我? 笑着走到父 亲马前,父亲凝视着我,用鞭子微微的击我的头,说, "睡好好的,又? 出来作什么! "我不 答,只举着两手笑说, "我也上去! "? 父亲只得下来,马不住的在场上打转,父亲用力牵住了,扶我骑上.董便过来? 挽着辔头, 缓缓地走了.抬头一看,乳娘本站在岗上望着我,这时才转身下去.? 我和董说, "你放了手,让我自己跑几周! "董笑说, "这马野得很,姑娘管? 不住,我快些走 就得了. "? 渐渐的走快了,只听得耳旁海风,只觉得心中虚凉,只不住的笑,笑里带着欢? 喜与恐怖.? 父亲在旁边说, "好了,再走要头晕了! "说着便走过来.? 我撩开脸上的短发,双手扶着鞍子,笑对父亲说, "我再学骑十年的马,就可? 以从军去了, 像父亲一般,做勇敢的军人! "? 父亲微笑不答.马上看海面的黄昏——董在前牵着,父亲在旁扶着.晚风? 里上了山,直到 门前.? 母亲和仪,还有许多人,都到马前来接我.? 一八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 云彩.—— 世间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 字原是最着迹的, 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 云彩又变了,半圆的月,渐惭的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 声,从圆形 的缘满豆叶的棚下望过去, 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 往返的荡摇着, 好? 像一幅活动的影片, ——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 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不 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 采撷,可惜 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暗灰色.轻风吹? 着纱衫,已 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 的时期.一连几 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 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 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 "我们到前楼去罢! "芳住了琴劝我说? : "等止了雨再 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 ,好不好?"我无聊只 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 电灯,她依 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 许叫人卷起 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想着,目注着芳? 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 渐渐的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夕阳又出来了,浮云? 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 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 "雨住了,我们下去罢! "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 , "只剩一刻钟 了, 再容我弹两遍. " 我不依, 说, "你不去, 我自己去. " 说着? 回头便走. 她只得关上琴盖, 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着, "你这孩子真磨人? ! "?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 ,我们并肩 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 ,芳攀着秋 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二精神上的朋友宛因,? 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 提到死后,她说: "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 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 仰天沉思的石像.……这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 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 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 ,就不必到那里去. "? 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 因呵,你还 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 发儿松松的挽着, 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 放在一个空明莹澈? 的水晶棺里, 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 片挽歌声中,轻轻的 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 波心.何等 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 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 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 看天上的乱星孤月, 水面? 的晚烟朝霞, 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 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 眠:那真是 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 "少年哀乐过于人? ,消息都妨父 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 "——不觉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说、散文集《超人》 . )? ? ? ? 到青龙桥去? ? 如火如荼的国庆日,却远远的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 ? 车慢慢的开动了, 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 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 ——愈往北走, 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 ? ? 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 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的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 ?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我无聊的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的几个军人.? "军人! "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的注意军人.? ?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的告诉我,我也只 能这样忠诚而勇敢的告诉世人,说: "我有生以来,未曾看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 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 ? ?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的看我们军人的同学盘杠子——"我每 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憎嫌和恐怖的战栗. "我看着她郑重的说: "我从来不 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庄肃的思想! "她笑道: "你未曾经过兵祸罢! "我说: "你呢?"她道: "我也没有,不过我常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 ?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言说的怜悯和抑屈!文学家呵! 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 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 军 人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人们心里.从此严 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 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的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是真确的.军人的 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 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的厌恶,文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 也讲一讲人道罢!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田地上夺出来,关闭在黑暗恶虐 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的吸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 驱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时候,叫他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 水,三更半夜的起来守更走队,在悲笳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 "我们要吃饭! "? ? 回信说: "没有钱,我们欠饷七个月了! ——"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穷 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的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瞬.? ? 车门开了, 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 第一个, 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 穿着深黄色的呢外套, 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服,鱼贯的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 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 她们略不注意的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的,眼光凝滞的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的脸更黑了.脸上 微微的有点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肩际.? ?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脸,短短的眉毛, 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 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 "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 不见了.? ? 他沉声静气的问: "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的站着,听问便连忙解 开外面军衣的钮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无言的递上.——也许曾说了几 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视着他,说: "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 的片子,也当不了车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罢,只差一点钟工 夫! "? ?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个很大的争闹, 不觉的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的站着, 微麻的脸上, 充满了彷徨, 无主, 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睫毛,不住的上下瞬动.? ?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至终无言的坐下,呆呆的望着窗外.背后看去,只有那戴 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和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动摇.?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了一种极异样的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的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他侧身恭敬的让 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问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处显出困倦无力. 这时却也很直的站着,声音很颤动,说: "我是在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去. "? ? 一面也郑重的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 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的说: "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 但是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车上的规 矩——你也下去罢! "? ? ? 老兵丁无言的也下车去了.? ? ?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 "我们到西苑去. "稽查看了 护照,笑了笑说: "好,你们也坐慢车罢!看你们的服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 ? 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 "随在稽查后面的 两个军人,微笑的上前,将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 愧的低头无语.? ?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的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憎嫌,不是恐怖, 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的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情景,只呈露在 我的前面……? ? 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 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 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 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的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 ? ? 只那几个军人严肃而温柔的神情,平和而庄重的言语,和他们所不自知的,在人们心中 无明不白的厌恶:这些事,都重重的压在我弱小的灵魂上——受着天风,我竟不知道世界上 还有个我没有!? ?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收入文集《往事》 ,开明书店 1930 年1月初版. )? ? ? 往事(二)? ? ?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在她频频回顾的? ? 飞翔里? ? 总带着乡愁!? 一? ?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 偕行的足印 .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 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 同行,有个送别?? ?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 ?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 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 于 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 它又匆匆吹过, 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 到天空中, 渺无来因去果, 纵骑着快马, 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 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 .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 叶, 页页佳妙, 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 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 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 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 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 二? ?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 今夜没有电光, 中堂燃着两 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 走到院子里, 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 等我进去时, 帘子响处, 声音都寂. 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 呆望.? ?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 "母 亲说 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 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 ?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 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 "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 杰嗫嚅着说: "我想 我想不要紧的 "? ? 涵截住他: "不,我不许你说! "声音更严厉了.? ?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 "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 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 涵的声音凄然了, "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 ?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 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 三? ?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 无可比拟! 仿佛万一, 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 虽是照人的明艳, 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 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 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 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 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 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 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 ?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 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 雪色侵围阑外, 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 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 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 ?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 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 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 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 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 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 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 这一切, 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 此时此地的, 宇宙中流动的光辉, 是幽忧, 是彻悟, 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 ?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 四? ? 心血来潮,如听精灵呼唤,从昏迷的睡中,旋风般翻身起坐——? ? 铃声响后,屋门开了,接着床前一阵惨默的忙乱.? ? 狂潮渐退——医生凝立视我无语. 护士捧着磁盘, 眼光中带着未尽的惊惶. 我精神全隳, 心里是彻底的死去般的空虚.颊上流着的清泪,只是眼眶里的一种压迫,不是从七情中的任 一情来的.? ? 最后仿佛的寻见了我自己是坐着,半缚半围的拥倚在床阑上,胸前系着一个大冰囊.注 射过的右臂,麻木隐痛到不能转动,然而我也没有转动的意想.? ?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飘忽的灵魂,觉出了躯壳的重量.这重量层层下沉,躯壳压在床阑 上,床阑压在楼屋上,楼屋又压在大地上.? ? 凝结沉重之中,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人们已退尽 .床侧的灯光,是调节到只能看见 室内的一切的模糊轮廓为止,——其实这时我自己也只剩一个轮廓!? ? 我连闭目的力量都没有——然而我竟极无端的见了一个梦.? ? 我在层层的殿阁中缓缓行走,却总不得踏着实地,软绵绵的在云雾中行.? ? 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最末层;猛抬头看见四个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 ,似乎因此 觉悟了这是京西卧佛寺的大殿.? ? 不由自主的还是往上走,两庑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两边忽然奏起音乐,却看不见一 个乐人.那声音如敲繁钟,如吹急管,天风吹送着,十分的错落凄紧!我梦中停足倾耳,自 然赞叹, "这是"十番",究竟还是东方的古乐动人! "? ?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着愈走愈深.? ? 忽然如同揭开殿顶,射下一道光明来,殿中洞然,不见了那卧佛的大像,后壁上却高高 的挂着一幅大白绫子,缀着青绒的大字,明白的是: "只因天上最高枝,开向人 "光梢 只闪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惊退,如雾,如电,不断的乐音中,我倏然的坠下 无底深渊去 ? ? 无限的下坠之中,灵魂又寻到了躯壳:耳中还听见"十番" ,室中仍只是几堆模糊的轮 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闪耀着——? ?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结,心灵中却来了一缕凉意,是知识来复后的 第一个感觉.? ? 天还未明,刚在右臂药力消散之后,我挣扎着探身取了铅笔,将梦中所见的十个字,欹 斜的写在一张小纸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 病到不知西东的时候,冻结的心魂,还有能力飞扬! ——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闪, "开 向人 "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无论何时回忆起,都觉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许多字形 在梦中的观念的再现,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这七个字,连缀得已似乎不错.? ?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疗养院.? ? 五? ? "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 "? ? 这两句话不知甚时, 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 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 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的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 与其说是防备着,不如说是希望着罢.? ?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的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渐的摇荡 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的笑着——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广厅上杯 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的从许多圆桌中间掠走 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的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 "风浪来了! "——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的一笑.? ?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的换着衣服, 对镜微讴, 看见了自己 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 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情的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 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 "风浪来了! "? ?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 一溜的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的四散了.? ?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 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的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 的反侧欹斜.? ? 似乎都很勉强, 许多人的精神, 都用到晕眩上了! 仿佛中谈起爱海来, 华问我为何爱海? 如何爱海?——我渐渐的觉得快乐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 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 "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 "? ? 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 ?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 "我们散了罢! "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 的仍旧谈着. 我心神已完全的飞越, 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 已一分一分的临近; 比试的对手, 已一步一步的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的说着"文艺批评" .? ?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 ?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 "我们散了罢,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 "一面先 站了起来.? ?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阑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 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 迎着海风, 掠一掠鬓发, 模糊摇撼之中, 我走到阑旁, 放倒一个救生圈, 抱膝坐在上面, 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阑干,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 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 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的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 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 ?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 ? "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 "? ?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 "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 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 ? 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 ? 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 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 六? ?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 ——与其说"感"不如说"刺"— —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撩开 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 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 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 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 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 中秋日, 居然晴明, 我已是心慑, 仪又欢笑的告诉我, 今夜定在湖上泛舟, 我尤其黯然! 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 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 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 "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 上,大家都怅惘,说: "无望了!? ? 我们回去罢! "? ?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 "月呵!怎么不做美呵! "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 , 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 "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 " 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 不知如何, 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 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 月光满室! 我一惊, 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 咒的话!? ?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 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 逼我 站在窗前. 我惨默无声, 我已拼着鼓勇去领略. 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 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 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 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 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 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镑的光影里 ? ? 我开始的诅咒了!? ?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 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 回到屋里来. 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 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 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我病了——? ?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 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 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 ?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 围衬映得清晰浮动, 使她彻底的知道, 一身不是梦, 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 一切离愁别恨, 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 我写: "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 至于代价如何, "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 曾问起.? ?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 七? ? 我当然喜爱花草!? ?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的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父亲或母 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的说: "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 日到了! "? ?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 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 连石子都洗了.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 我决不是不爱花,也决不是懒惰.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 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 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 但看去 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 时候, 就已怒放. 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 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 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的束起.? ?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 "你 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 "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 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 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我知道她 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 .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 ,我怅然——良久!? ?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 无尽的爱,安娜.? ?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 ? 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才惊悟到 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 人带去赠了她.——听说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 .送客走后,便自己捧 到瑛的楼里.? ?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 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 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 上.? ? 夜中见着瑛,我说: "又有一瓶花送你了! "她笑着谢了我.? ?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 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 绕着,交辉中竟有 s 盃人的意味.? ?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 ? ?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的过 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 我决定留下她!? ?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 "花呢?"我笑而不答.? ?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 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 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 ? 几曾愿挥麾开去?雪冷风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 来陪我禁受.顾惜了她们? ? 逼得我忘怀自己.? ? 石竹花!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艳的你们? ? 来依傍冷幽的我!? ?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罢!山中两月, 彻骨的清寒,? ? 不能再 ? ?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的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 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 八? ?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 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 "爹爹! "父亲抬起头来. "我想看守灯塔去. "? ? 父亲笑了一笑, 说: "也好, 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 " 说完仍看他的书.? ? 我又说: "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 ? 父亲放下书说: "真的便怎样?"? ?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 "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 诗意的生活 "? ? 父亲点头说: "这个自然! "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 兴味了.? ? 我仍旧站着,我说: "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 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 ? 父亲笑着点头.? ? 我接着: "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 父亲只笑着.? ? 我勇敢的说: "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 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 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 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 ? 父亲说: "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 了! "言次,他微叹.? ? 我连忙说: "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 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 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 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 ?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 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 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 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 ? 父亲笑说: "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 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 我也笑道: "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 ? 父亲道: "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 ? 我连忙说: "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 ?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 "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 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 ? 我郑重的说: "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 ?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 "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 ? 我走近一步,说: "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 父亲看着我说: "或者 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 我肃然道: "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 ?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 "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 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 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 ?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 "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 很! "? ?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 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 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 ?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 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 丝雨镑镑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 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 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 动!? ?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 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 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 ——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 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 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 九? ?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外间说: "罢了,不要惹她. "? ? 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 玩得闹烘烘的. 大家环着院子里一 个大莲花缸跑, 彼此泼水为戏, 连我也弄湿了衣襟. 母亲半天不在家, 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 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都错乱,我只心不在 焉的反复的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 父亲走到琴边,说: "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 "我答应着, 想了一想, 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 星虽远些, 还在西城. 我就走到电话匣旁, 摘下耳机来, 找到她, 请她多带几个弟妹, 今夜是越人多越好. 她说晚了, 如来不及, 不必等着晚餐也罢. 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去的时候了.? ?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说着海舟 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的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的说: "九点了! "我从帘子里 听见,便笑对母亲说: "简直叫他们开饭罢,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 ——星一时未 必来得了. "母亲说: "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 "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罢.我们家里按时惯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 犬不宁! "? ?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 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说.所以 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间,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 星忽然摇手, 听了一会, 笑对我说: "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 我问: "是什么?" 她笑道: "他说,"我姊姊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 ""她说着又笑了, 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 ——我们姊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等,彼此 混谥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都没有的!比如说 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 其余三个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的说: "孝子!真孝顺! "二十四孝"加上 你,二十五孝了! "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的说着,总使 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一个大西 瓜.? ? 弟弟们零零落落的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说: "走罢, 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 "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 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妈妈呢, 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说话,也 就不去揭帐.? ?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 "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 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 ""? ? 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父亲皱眉看着我,问:? ? "怎么了?"我说: "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 "? ? 父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 "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 "? ? 回到屋里,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了.又似 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己室,扶 着书架,泪如雨下.? ?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 "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 "我连忙强笑着 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逗小因说 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着泪只管 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 ? ?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我那时方 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现在哭.我叫 了一声"妈妈" ,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 — —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潜来了, 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从容的谈起话来. ? ? 外面门环响,说: "马车来了. "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拿着帽子, 站在堂门边.? ? 我竟微笑了!我说: "走了! "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使我惊 慑.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瞥了我一 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昨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门来送我的勇气都 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 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姊姊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 ?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母亲.不 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都含着泪.连站 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 "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也红了.? ? 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车门砰的一声 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 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 ?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 然而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便把我别到如云的梦中来!? ? 九个月来悬在云雾里,眼前飞掠的只是梦幻泡影,一切色,声,香,味,触,法,都很 异样,很麻木,很飘浮 .我挣扎把握,也撮不到一点真实!? ? 这种感觉不是全然于我无益的, 九个月来, 不免有时遇到支持不住的事, 到了悲哀宛转, 无可奈何的时节,我就茫然四顾的说: "不管它罢,这一切原都在梦中呢! "? ?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乡愁,也这样迷迷糊糊的让它过去了!? ?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 十? ?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 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 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 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 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 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 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 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 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 诚何心?? ?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 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 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 ?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 已多!? ? 乡愁每深一分, "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 既承认了"我" ,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 ,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 ,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 我便愿遍尝! ——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 我曾说: "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 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 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 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 ?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 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 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 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 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 心中一阵难受, 又放下了笔, 不能再写" 可知到了悲极, 决无能力把笔! 我只洒洒落落写来, 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 ,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 ——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 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 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 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收入《往事》 )? ? ? 绮色佳 Ithaca? ? 一? ? 明月穿过杨柳, 自涧上来. 泉水一片片的, 曲折的, 泻下层石, 在潺潺的流着. 树枝在岩上, 低垂的,繁响的摇动着.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 同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桥上已断绝行人.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我的清喟. 轻风自身旁燕子般掠过,在怜惜讽笑这一身客寄的孩子.他问我, "你是何人?到此何事?千 百万年中为何有此瞥的相遇?"徘徊凄动,凉露侵衣——这些都是画中境呵,我做了画中人!? 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夜.? ? 二? ? 刚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梦,黄昏时醒来到了湖上.月儿正到了将圆未圆时节!夕阳已 落,霞光未退.鱼肚白的,淡红的,紫的, '层层融化在天术,漾浮在水面,将水上舟上的 Jk)L,轻卷在冰绡褶里.月儿渐渐高了.湖上泛来一阵轻云,淡淡的,要梦化了这水天世界! 遥望见岸上整齐的点点的灯光映到水罩,是弯弯曲曲的 l 缕缕一条条,光丝竟欲牵到船下! 四围紫山,圈住这茫茫光影.是花?非花!是雾 7 非雾!是梦?非梦!人世间决不能有此梦,决擎 受不起此梦!月光照着我的衣裳,告诉我, "有你在,有我在,决不能是梦!"湖水叩着船舷, 告诉我, "你在船上,我在船旁,上有湖天,湖月,中有湖山.这一四都互相印证,决不能 是梦!"惘然蘧然,不知所答——这些都是诗中境呵.我做了诗中人!? ? 一九一五年八月二日夜.? ? ? ? 三? ? 自黄昏坐到夜里.历落的星辰在深密的松梢闪烁.层层碑碣间的青草地下,累累地掩埋着许 多荣名,热爱,才艳与青春.我含着彷徨之泪,扶着碑石,一一的唤起,墓中人,珍重的问 他.他说: "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多寻事作?"我说, "正以人生不过数十年,所以要多寻 事作. "语声未了,我觉得我的远怀与奢望,在墓中人唇边鄙夷的一笑中消灭!自然要输与过 来人,但我这俊彩星驰的路程,却如何止息?悲剧的本质是:心灵与心灵的冲突,事业与事 业的冲突,人物与人物的冲突.终有一方烛灭香消,风流云散.我不甘'?肖灭,我不甘流 散,而人生本质是悲剧,具大智慧善知识者尤其是剧中之重要脚色,我将奈何!才觉得冷露 已湿透了我的轻蓝衫子,四野风来,松影森立——这是悲剧之一幕呵,我做了剧中人!? ? 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夜.? ? ? 南归? ?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归来,住了一个多月又走了.他从上海十月三十日来信说: " 今天 下午到母亲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阳光立刻出来.母亲有灵!我照了六张相 片.照完相,雨又下起来了.姊姊!上次离国时,母亲在床上送我,嘱咐我,不想现在是这 样的了! "? 我的最小偏怜的海上飘泊的弟弟!我这篇《南归》 ,早就在我心头,在我笔尖上.只因 为要瞒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独自,无人劝解时,得到这震惊的消息,读到这一切刺心刺骨 的经过. 我挽住了如澜的狂泪, 直待到你归来, 又从我怀中走去. 在你重过飘泊的生涯之先, 第一次参拜了慈亲的坟墓之后,我才来动笔!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颤栗相顾,都已 做了无母之儿,海枯石烂,世界上慈怜温柔的恩福,是没有我们的份了!我纵然尽写出这深 悲极恸的往事, 我还能在你们心中, 加上多少痛楚?! 我还能在你们心中, 加上多少痛楚?!? 现在我不妨解开血肉模糊的结束,重理我心上的创痕.把心血呕尽,眼泪倾尽,和你们 恣情开怀的一恸,然后大家饮泣收泪,奔向母亲要我们奔向的艰苦的前途!? 我依据着回忆所及,并参阅藻的日记,和我们的通信,将最鲜明,最灵活,最酸楚的几 页,一直写记了下来.我的握笔的手,我的笔儿,怎想到有这样运用的一天!怎想到有这样 运用的一天!? ?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从城中归来,客厅桌上放着一封从上海来的电报,我的心 立刻震颤了.急忙的将封套拆开,上面是"母亲云,如决回,提前更好" ,我念完了,抬起 头来,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 藻安慰我说: "这无非是母亲想你,要你早些回去,决不会怎样的. "我点点头.上楼来 脱去大衣,只觉得全身战栗,如冒严寒.下楼用饭之先,我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买船票.据 说这几天船只非常拥挤,须等到十九日顺天船上,才有舱位,而且还不好.我说无论如何, 我是走定了.即使是猪圈,是狗窦,只要能把我渡过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这样的定 下了船票.? ? 夜里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时时惊跃.我知道假如不是母亲病的危险,父亲决不会在火车 断绝,年假未到的时候,催我南归.他拟这电稿的时候,虽然有万千的斟酌使词气缓和,而 背后隐隐的着急与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无尽的言语来温慰我; 说身体要紧, 无论怎样, 在路上,在家里,过度的悲哀与着急,都与自己母亲是无益有害的.这一切我也知道,便饮 泪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后的几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装,清理剩余手续之中.那几天又特别的冷.朔风怒号, 楼中没有一丝暖气.晚上藻和我总是强笑相对,而心中的怔忡,孤悬,恐怖,依恋,在不语 无言之中,只有钟和灯知道了!? ? 杰还在学校里,正预备大考.南归的消息,纵不能瞒他,而提到母亲病的推测,我们在 他面前,总是很乐观的,因此他也还坦然.天晓得,弟弟们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赖我.他以为 姊姊一去,母亲的病是不会成问题的.可怜的孩子,可祝福的无知的信赖!? ? 十八日的下午四时二十五分的快车,藻送我到天津.这是我们蜜月后的第一次同车,虽 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乐,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结的薄雪,窗隙吹进砭 骨的冷风,斜日黯然,我已经觉得腹痛.怕藻着急,不肯说出,又知道说了也没用,只不住 的喝热茶.七点多钟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动了.好容易挣出站来,坐上汽车, 径到国民饭店,开了房间,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无限的惊惶: "你 又病了?"我呻吟着点一点头.——我以后才发现这病是慢性的盲肠炎.这病根有十年了, 一年要发作一两次. 每次都痛彻心腑, 痛得有时延长至十二小时. 行前为预防途中复发起见, 曾在协和医院仔细验过,还看不出来.直到以后从上海归来,又患了一次,医生才绝对的肯 定,在协和开了刀,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 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紧,直到夜中三点.我神志模糊之中,只觉得自己在床上 起伏坐卧,呕吐,呻吟,连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后,才渐渐的缓和,转过身来对坐 在床边拍抚着我的藻,作颓乏的惨笑.他也强笑着对我摇头不叫我言语.慢慢的替我卸下大 衣,严严的盖上被.我觉得刚一闭上眼,精魂便飞走了!? ? 醒来眼里便满了泪;病后的疲乏,临别的依恋,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后可能的恐怖的 事实,都到心上来了.对床的藻,正做着可怜的倦梦.一夜的劳瘁,我不忍唤醒他,望着窗 外天津的黎明,依旧是冷酷的阴天!我思前想后,除了将一切交给上天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了!? ? 这一早晨,我们又相倚的坐着.船是夜里十时开,藻不能也不敢说出不让我走的话,流 着泪告诉我: "你病得这样!? ? 我是个穷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预备下好舱位,我让你自己在 这时单身走! "他说着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么好,又没有安慰他的精神 与力量,只有无言的对泣.? ? 还是藻先振起精神来,提议到梁任公家里,去访他的女儿周夫人,我无力的赞成了.到 那里蒙他们夫妇邀去午饭.席上我喝了一杯白兰地酒,觉得精神较好.周夫人对我提到她去 年的回国,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挚之言,句句使我闻之心惊胆跃,最后实在坐 不住, 挣扎着起来谢了主人. 发了一封报告动身的电报到上海, 两点半钟便同藻上了顺天船.? ? 房间是特别官舱, 出乎意外的小! 又有大烟囱从屋角穿过. 上铺已有一位广东太太占住, 箱儿篓子,堆满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简单,只一副卧具,一个手提箱.藻替我铺好了床,我 便蜷曲着躺下. 他也蜷伏着坐在床边. 门外是笑骂声, 叫卖声, 喧呶声, 争竞声; 杂着油味, 垢腻味,烟味,咸味,阴天味;一片的拥挤,窒塞,纷扰,叫嚣! ,我忍住呼吸,闭着眼. 藻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 "爱,我恨不能跟了你去!这种地方岂是你受得了的! "我睁开 眼,握住他的手:? "不妨事,我原也是人类中之一! "? ? 直挨到夜中九时,烟卤旁边的横床上,又来了一位女客,还带着一个小女儿.屋里更加 紧张拥挤了,我坐了起来,拢一拢头发,告诉藻: "你走罢,我也要睡一歇,这屋里实在没 有转身之地了! "因着早晨他说要坐三等车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嘱咐他: "天气冷,三等 车上没有汽炉,还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并不在于这情感用事上面! "他答应了我,便 从万声杂沓之中挤出去了.? ? ——到沪后,得他的来信说: "对不起你,我毕竟是坐了三等车.试想我看着你那样走 的,我还有什么心肠求舒适?即此,我还觉得未曾分你的辛苦于万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 我将剩下的车费在市场的旧书摊上,买了几本书了 "——这几天的海行,窗外只看见唐 沽的碎裂的冰块,和大海的洪涛.人气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内,只听得人们的呕吐.饭厅上, 茶房连叠声叫"吃饭咧! "以及海客的谈时事声,涕唾声.这一百多钟头之中,我已置心 身于度外,不饮不食,只求能睡,并不敢想到母亲的病状.睡不着的时候,只瞑目遐思夏日 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干山的微蓝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过眼前的地狱景况于万一!? ? 二十二日下午,船缓缓的开进吴淞口,我赶忙起来梳头著衣,早早的把行装收拾好.上 海仍是阴天!我推测着数小时到家后可能的景况,心灵上只有战栗,只有祈祷!江上的风吹 得萧萧的, 寒星般的万船楼头的灯火, 照映在黄昏的深黑的水上, 画出弯颤的长纹. 晚六时, 船才缓缓的停在浦东.? ?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脚夫和接水,我连和他们说话的胆 量都没有,只把门紧紧的关住,等候家里的人来接.直等到七时半,客人们都已散尽,连茶 房都要下船去了.无可奈何,才开门叫住了一个中国旅行社的接客,请他照应我过江.? ? 我坐在颠簸的摆渡上,在水影灯光中,只觉得不时摇过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过了 几只横渡的白篷带号码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风之中,淋漓精湿的石阶上,踏上了外滩.大街 楼顶广告上的电灯联成的字,仍旧追逐闪烁着,电车仍旧是隆隆不绝的往来的走着.我又已 到了上海! 万分昏乱的登上旅行社运箱子的汽车, 连人带箱子从几个又似迅速又似疲缓的转 弯中,便到了家门口.? ? 按了铃,元来开门.我头一句话,是"太太好了么?"他说: "好一点了. "我顾不得说 别的,便一直往楼上走.父亲站在楼梯的旁边接我.走进母亲屋里,华坐在母亲床边,看见 我站了起来.小菊倚在华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着我.我也顾不得抱她,我俯下 身去,叫了一声"妈! "看母亲时,真病得不成样子了!所谓"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 理会得!比较两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岁.额上似乎也黑了.气息微弱到连话也不能说 一句,只用悲喜的无主的眼光看着我 ? ?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这 时小菊在华的推挽里,扑到我怀中来,叫了一声"姑姑" .小脸比从前丰满多了,我抱起她 来,一同伏到母亲的被上.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赶紧回头走到饭厅去.? ? 涵不久也回来了,脸冻得通红——我这时方觉得自己的腿脚,也是冰块一般的僵冷.— —据说是在外滩等到七时.急得不耐烦,进到船公司去问,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说: "不知 船停在哪里,也许是没有到罢! "他只得转了回来.? ? 饭桌上大家都默然. 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 父亲凝神看着我, 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 华对我说发电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 ? "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 ? 饭后涵华夫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的 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的问:? ? "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 ? "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 ?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 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 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镑 镑的朝雾! 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 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 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 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 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 十二点起来, 直至天明.起来的时候,总是很冷.涵和华摩挲着忧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炉边穿 衣裳,母亲慢慢的倒过头来说: "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 着! "我答应了,她又说:? ? "我去年头一次见藻,还是穿那件袍子呢. "? ? 她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 ? 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 的白绒布,轻轻的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的笑说: "我像观世音了. "我也笑说: "也像 圣母呢! "? ?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 又嫌太重. 所以褥子底下, 垫着许多棉花枕头, 鸭绒被等, 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 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的谈话,语音轻得似天半 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 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 最后便提到她的病 . 她说: "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 ? "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 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 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 年你们的福 "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么?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 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 如天之福,母亲临终的病,并不是两月前的骨疯.可是她的老病 "胃痛"和"咳嗽" 又回来了.在每半小时一吃东西之外,还不住的要服药,如? "胃活" "止咳丸"之类,而且 服量要每次加多.我们知道这些药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总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几 天以后,为着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渐渐的知道她的病是没有痊愈的希望,只得咬着牙, 忍着心肠,顺着她的意思,狂下这种猛剂,节节的暂时解除她突然袭击的苦恼.? ?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 总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 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 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 欢呼声, 爆竹声不停. 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 孩子们快乐的歌唱跳跃, 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 半夜里父亲低声和我说: "我看你母亲的身后一切该预备了.旧式的种种规矩,我都不 懂.而且我看也没有盲从的必要.关于安葬呢——你想还回到故乡去么?山遥水隔的,你们 轻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凉了,是不是?不过这须探问你母亲的意思. "我说: "父亲说 出这话来,是最好不过的了.本来这些迷信禁忌的办法,我们所以有时曲从,都是不忍过拂 老人家的意思. 如今父亲既不在乎这些, 母亲又是个最新不过的人. 纵使一切犯忌都有后验, 只要母亲身后的事能舒舒服服的办过去,千灾五毒,都临到我们四个姊弟身上,我们也是甘 心情愿的! "? ? ——第二天我们便托了一位亲戚到万国殡仪馆接洽一切. 钢棺也是父亲和我亲自选定的. 这些以后在我寄藻和杰的信中,都说得很详细.——这样又过了几天.母亲有时稍好,微笑 的躺着.小菊爬到枕边,捧着母亲的脸叫"奶奶" .华和我坐在床前,谈到秋天母亲骨痛的 时候,有时躺在床上休息,有时坐在廊前大椅上晒太阳,旁边几上总是供着一大瓶菊花.母 亲说: "是的,花朵儿是越看越鲜,永远不使人厌倦的.病中阳光从窗外进来,照在花上, 我心里便非常的欢畅! "母亲这种爱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 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渐渐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转侧, 都痛彻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诅一切,弃掷一切.而我的最可敬 爱的母亲,对于病中的种种,仍是一样的接受,一样的温存.对于儿女,没有一句性急的话 语;对于奴仆,却更加一倍的体恤慈怜.对于这些无情的自然,如阳光,如花卉,在她的病 的静息中,也加倍的温煦馨香.这是上天赐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 我们知道母亲决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的点缀一下.一清早起 来, 先把小菊打扮了, 穿上大红缎子棉袍, 抱到床前, 说给奶奶拜年. 桌上摆上两盘大福桔, 炉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红纸条束起.又买了十几盏小红纱灯,挂在床角上,炉台旁, 电灯下.我们自己也略略的妆扮了,——? 我那时已经有十天没有对镜梳掠了!我觉得平常 过年,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起劲!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 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 抱着最苦恼的病,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 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的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恐惧着这 同在的光阴!这样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狱!世间有这 样痛苦的人呵,你们都有了我的最深极厚的同情!? ?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平时对于穿著, 是一点不肯含糊的.好的时候遇有出门,总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 熨.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的叮咛嘱咐了.告诉 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样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袜子,手套 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有 万倍的僵冻!? ? 回来脱了外衣,走到母亲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问我: "睡足了么?"我笑说: "睡 足了. "因又谈起父亲的生日——阳历一月三日,阴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亲是在自 己生日那天结婚的.因着母亲病了,父亲曾说过不做生日,而父母亲结婚四十年的纪念,我 们却不能不庆祝.这时父亲,涵,华等都在床前,大家凑趣谈笑,我们便故作娇痴的佯问母 亲做新娘时的光景.母亲也笑着,眼里似乎闪烁着青春的光辉.她告诉我们结婚的仪式,赠 嫁的妆奁, 以及佳礼那天怎样的被花冠压得头痛. 我们都笑了. 爬在枕边的小菊看见大家笑, 也莫名其妙的大声娇笑.这时,眼前一切的悲怀,似乎都忘却了.? ? 第二天晚上为父亲暖寿.这天母亲又不好,她自己对我说: "我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 从前看弹词,每到人临危的时候总是说"一日轻来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时的 景象了. "我们都忙笑着解释,说是天气的关系,今天又冷了些.母亲不言语.但她的咳嗽, 愈见艰难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劲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剧烈了,每次痛起,面色 惨变.——晚上,给父亲拜寿的子侄辈都来了.涵和华忙着在楼下张罗.我仍旧守在母亲旁 边.母亲不住的催我,快拢拢头,换换衣服,下楼去给父亲拜寿.我含着泪答应了.草草的 收拾毕,下得楼来,只看见寿堂上红烛辉煌,父亲坐在上面,右边并排放着一张空椅子.我 一跪下,眼泪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赶紧就上楼去,大家都默然相视无语.? ? 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了: "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岁便没了母 亲!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到了腊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 舅和我轮流伺候着.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 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 ? 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 "她叹了一口气, "腊八又快到了. "我那时真不知说 什么好.母亲又说: "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两孩子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 满意了. "? ?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的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父亲说: "平常我们所说的" 弧死首丘",其实也不是 "母亲便接着说: "其实人死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 一样.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的运回去,将来糊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 ?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 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眼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 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 会怎样的小心伏侍.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 ? 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伏侍母亲,竟像父亲调护女儿!他 常对我说: "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 "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 这使我如何想到其余的两个弟弟!杰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厂实习去了.母亲的病态,他算 是一点没有看见.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见得会回来.母亲对于 楫,似乎知道是见不着了,并没有怎样的念道他.却常常的问起杰: "年假快到了,他该回 来了罢?"一天总问起三四次,到了末几天,她说: "他知道我病,不该不早回!做母亲的 一生一世的事, "我默然,母亲哪里知道可怜的杰,对于母亲的病还一切蒙在鼓里呢! ? ?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 "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 "? 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 来诊.照样的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 最有名的德国医生, 秋天也替她看过的. 到了黄昏, 大夫来了. 我接了进来, 他还认得我们, 点首微笑.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的问: "怎么样?" 他回头看了看母亲,? "病人懂得英文么?"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低声说:? ? "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 ?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 却经大夫一说破, 便似乎全幕揭开了. 一场悲惨的现象, 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甬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的彼此解劝说: "别把眼睛 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 "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 亲床前说: "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的会好 了. "母亲点一点头.我们又说: "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 ? 领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说过种种无知,痴愚,狂妄的话语,我说: "我愿遍 尝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愿遍尝. "又说: "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 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 "又说: "哀乐悲欢,不尽其致时,看不出生命之神秘与伟 大. "其实所谓之"神秘" "伟大" ,都是未经者理想企望的言词,过来人自欺解嘲的话语!? ? 我宁可做一个麻木,白痴,浑噩的人,一生在安乐,卑怯,依赖的环境中过活.我不愿 知神秘,也不必求伟大!? ? 话虽如此,而人生之逼临,如狂风骤雨.除了低头闭目战栗承受之外,没有半分方法. 待到雨过天青,已另是一个世界.地上只有衰草,只有落叶,只有曾经风雨的凋零的躯壳与 心灵.霎时前的浓郁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时你反要自诧!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从前种 种怡然畅然,无识无忧的生活!? ?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 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 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但这又有谁知道!? ? 一月三日, 是父亲的正寿日. 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 买了些零吃的东西, 如果品, 点心, 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 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 着小碟小盘; 一家子团团的坐下. 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 笑说: "新郎来了. " 父亲笑着, 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罢,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 . 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 蒙蒙卑卑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 如此过了两夜.母亲的痛苦,又无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热,无论多冷,被总是褪在胸 下;炉火的火焰,也隔绝不使照在脸上(这总使我想到《小青传》中之"痰灼肺然,见粒而 呕"两语) ,每一转动,都喘息得接不过气来.大家的恐怖心理,也无限量的紧张了.我只 记得我日夜口里只诵祝着一句祈祷的话,是: "上帝接引这纯洁的灵魂! "这时我反不愿 看母亲多延日月了, 只求她能恬静平安的解脱了去! 到了夜半, 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 她看着我喘息着说: ?"辛苦你了 等我的事情过去了, 你好好的睡几夜, 便回到北平去, 那时什么事都完了. "母亲把这件大事说得如此平凡,如此稳静!我每次回想,只有这几句 话最动我心!那时候我也不敢答应,喉头已被哽咽塞住了!? ? 张妈在旁边,抚慰着我.母亲似乎又入睡了.张妈坐在小凳上,悄声的和我谈话,她说: "太太永远是这样疼人的!? ? 秋天养病的时候, 夜里总是看通宵的书, 叫我只管睡去. 半夜起来, 也不肯叫我. 我说: "您可别这样自己挣扎,回头摔着不是玩的."她也不听.她到天亮才能睡着.到了少奶奶抱 着菊姑娘过来,才又醒起. "? ? 谈到母亲看的书,真是比我们家里什么人看的都多.从小说,弹词,到杂志,报纸,新的,旧的,创作的,译述的,她都爱看.平常好的时候,天天夜里,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 总到十一二点才睡.晨兴绝早,梳洗完毕,刀尺和书,又上手了.她的针线匣里,总是有书 的.她看完又喜欢和我们谈论,新颖的见解,总使我们惊奇.有许多新名词,我们还是先从 她口中听到的,如"普罗文学"之类.我常默然自惭,觉得我们在新思想上反像个遗少,做 了落伍者!? ?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 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 "你行行好罢,把安眠药递给我, 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 "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 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 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 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 ? 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 "你也真是 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 "这句话如同 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 嘴里. 我神魂俱失, 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 已来不及了! 母亲已经吞下药, 闭上口, 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 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 三点,我和父亲战栗着相倚至晨四时.母亲睡容惨淡,呼吸渐渐急促,不时的干咳,仍似日 间那种咳不出来的光景,两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唤醒华和涵,他们一齐惊起,睡眼 蒙卑的走到床前, 看见这景象, 都急得哭了. 华便立刻要去请大夫, 要解药, 父亲含泪摇头. 涵过去抱着母亲,替她抚着胸口.我和华各抱着她一只手,不住的在她耳边轻轻的唤着.母 亲如同失了知觉似的,垂头不答.在这种状态之下,延至早晨九时.直到小菊醒了,我们抱 她过来坐在母亲床上,教她抱着母亲的头,摇撼着频频的唤着"奶奶" .她唤了有几十声, 在她将要急哭了的时候,母亲的眼皮,微微一动.我们都跃然惊喜,围拢了来,将母亲轻轻 的扶起.母亲仍是蒙蒙卑卑的,只眼皮不时的动着.在这种状态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时.这 一天的工夫,我们也没有梳洗,也不饮食,只围在床前,悬空挂着恐怖希望的心!这一天比 十年还要长,一家里连雀鸟都住了声息!? ? 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 ?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 上前抱着母亲,说"母亲睡得好罢?"母亲点点头,说"饿了! "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 的鸡露端来,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 我们才欢喜的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 ? 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 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的说: "以后无论怎样,不 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 肠都断了.涵弟直哭着说:? ? "可怜母亲不知是要谁?有多少话说不出来! "连小菊也都急哭了.母亲看 "母亲 听着,半晌说: "我自己一点不觉得痛苦,只如同睡了一场大觉. "? ?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 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 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 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的听着,不时的参加两句. 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 一月七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 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 ? ? "放我去罢,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 "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 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 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 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 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的,战栗的,在床边坐着.涵不住的剥着桔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 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 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的回过头来,泪眼模糊 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的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 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的放在母亲鼻上,战兢的拿起一看, 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 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 关于这以后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给藻和杰的信中,说的很详细,照录如下:? ? 亲爱的杰和藻:? ? 我在再四思维之后,才来和你们报告这极不幸极悲痛的消息.就是我们亲爱的母亲,已 于正月七夜与这苦恼的世界长辞了!她并没有多大的痛苦,只如同一架极玲珑的机器,走的 日子多了,渐渐停止.她死去时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安静.那快乐的笑容,使我们竟不敢 大声的哭泣,仿佛恐怕惊醒她一般.那时候是夜中九时四十五分.那日是阴历腊八,也正是 我们的外祖母,她自己亲爱的母亲,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 至于身后的事呢,是你们所想不到的那样庄严,清贵,简单.当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 已和上海万国殡仪馆接洽清楚,在那里预备了一具美国的钢棺.外面是银色凸花的,内层有 整块的玻璃盖子,白绫捏花的里子.至于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备办的,件数不多,却和 生人一般的齐整讲究. ? ? 经过是这样:在母亲辞世的第二天早晨,万国殡仪馆便来一辆汽车,如同接送病人的卧 车一般,将遗体运到馆中.我们一家子也跟了去.当我们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时候,他们在楼 下用药水灌洗母亲的身体.下午二时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间紫色的屋子里,用花圈绕上, 旁边点上一对白烛.我们进去时,肃然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 堂中庄严,如入寺殿.母亲安稳的仰卧在矮长榻之上,深棕色的锦被之下,脸上似乎由 他们略用些美容术,觉得比寻常还好看.我们俯下去偎着母亲的脸,只觉冷彻心腑,如同石 膏制成的慈像一般!我们开了门,亲友们上前行礼之后,便轻轻将母亲举起,又安稳装入棺 内,放在白绫簇花的枕头上,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盖上玻璃盖子.棺前仍旧点着一 对高高的白烛.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十字架.母亲慈爱纯洁的灵魂,长久依傍在上帝的 旁边了!? ? 五点多钟诸事已毕.计自逝世至入殓,才用十七点钟.一切都静默,都庄严,正合母亲 的身分. 客人散尽, 我们回家来, 家里已洒扫清楚. 我们穿上灰衫, 系上白带, 为母亲守孝. 家里也没有灵位.只等母亲放大的相片送来后,便供上鲜花和母亲爱吃的果子,有时也焚上 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殡仪馆,围立在棺外,隔着玻璃盖子,瞻仰母亲如睡的慈颜!? ? 这次办的事,大家亲友都赞成,都艳羡,以为是没有半分糜费.我们想母亲在天之灵一 定会喜欢的.异地各戚友都已用电报通知.楫弟那里,因为他远在海外,环境不知怎样,万 一他若悲伤过度,无人劝解,可以暂缓告诉.至于杰弟,因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们想来 想去,终以为恐怕这消息是终久瞒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后,再突然告诉,恐怕那时突然 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难堪.杰弟又是极懂事极明白的人.你是母亲一块肉,爱惜自己,就是 爱母亲.在考试的时候,要镇定,就凡事就序,把书考完再回来,你别忘了你仍旧是能看见 母亲的!? ? 我们因为等你,定二月二日开吊,三日出殡.那万国公墓是在虹桥路.草树葱笼,地方 清旷,同公园一般.? ? 上海又是中途,无论我们下南上北,或是到国外去,都是必经之路,可以随时参拜,比 回老家去好多了.? ? 藻呢,父亲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还能来.母亲病时曾说: "我的女婿,不知我还能见着 他否?"你如能来,还可以见一见母亲.父亲又爱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个慰安.不过我 顾念到你的经济问题,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 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里,等出殡后再上南京.我们大概是都上北平去,为的 是父亲离我们近些, 可以照应. 杰弟要办的事很多, 千万要爱惜精神, 遏抑感情, 储蓄力量. 这方是孝.你看我写这信时何等安静,稳定?杰弟是极有主见的人,也当如此,是不是?? ? 此信请留下,将来寄楫!? ? 永远爱你们的冰心 正月十一晨我这封信虽然写的很镇定, 而实际上感情的掀动, 并 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以后,在茫然昏然之中,涵,华和我都很早就寝,似乎积 劳成倦,睡得都很熟.只有父亲和几个表兄弟在守着母亲的遗体.第二天早起,大家乱烘烘 的从三层楼上,取下预备好了的白衫,穿罢相顾,不禁失声!? ? 下得楼来,又看见饭厅桌上,摆着厨师父从早市带来的一筐蜜桔——是我们昨天黄昏, 在厨师父回家时,吩咐他买回给母亲吃的.才有多少时候?蜜桔买来,母亲已经去了!? ? 小菊穿着白衣,系着白带,白鞋白袜,戴着小蓝呢白边帽子,有说不出的飘逸和可爱. 在殡仪馆大家没有工夫顾到她,她自在母亲榻旁,摘着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黄昏事毕回 来,上了楼,尽了梯级,正在大家彷徨无主,不知往哪里走,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 大哭说: "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了! "抱着她的张妈,忍不住先 哭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号啕大哭起来.? ? 吃过晚饭,父亲很早就睡下了.涵,华和我在父亲床前炉边,默然的对坐.只见炉台上 时钟的长针,在凄清的滴答声中,徐徐移动.在这针徐徐的将指到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涵突 然站起,将钟摆停了,说"姊姊,我们睡罢! "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华和我望着他 的背影,又不禁滚下泪来.九时四十五分!又岂只是他一个人,不忍再看见这炉台上的钟, 再走到九时四十五分!? ?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听见父亲在床上转侧.从前窗下母亲的床位,今天从那里透进微 明来, 那个床没有了, 这屋里是无边的空虚, 空虚, 千愁万绪, 都从晓枕上提起. 思前想后, 似乎世界上一切都临到尽头了!? ? 在那几天内,除了几封报丧的信之外,关于母亲,我并没有写下半个字.虽然有人劝我 写哀启,我以为不但是"语无伦次"之中,不能写出什么来,而且"先慈体素弱"一类的文 字,又岂能表现母亲的人格于万一?母亲的聪明正直,慈爱温柔,从她做孙女儿起,至做祖 母止,在她四围的人对她的疼怜,眷恋,爱戴,这些情感,在我知识内外的,在人人心中都 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过母亲调理,栽培的兄姊弟侄,个个都能写出一篇最真挚最沉痛的 哀启.我又何必来敷衍一段,使他们看了觉得不完全不满意的东西?? ? 虽然没有写哀启,我却在父亲下泪搁笔之后,替他凑成一副挽联.我觉得那却是字字真 诚,能表现那时一家的情感!? ? 联语是:? ? 死别生离,儿辈伤心失慈母.? ?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载春光顿歇,那忍看稚孙弱媳, 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 ? ? 在那几天内,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从寓所走到殡仪馆参谒母亲的遗容之外,我们都不 出门.从殡仪馆归来,照例是阴天.进了屋子,刚擦过的地板,刚旺上来的炉火——脱了外 面的衣服,在炉边一坐,大家都觉得此心茫茫然无处安放!我那几天的日课,是早晨看书, 做活计.下午多有戚友来看,谈些时事,一天也就过去.到了夜里,不是呆坐,就是写信. 夜中的心情,现在追忆已模糊了,为写这篇文章,检出旧信,觉得还可以寻迹:? ? 藻:? ? 真想不到现在才能给你写这封长信.藻,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 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 ? 前日打起精神,给你和杰弟写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肠寸断. 这两天家中倒是很安 静,可是更显出无边的空虚,孤寂.我在父亲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 而伤心,其实我躺下也睡不着.中夜惊醒,尤为难过, ——摘录一月十三信? ? 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就拿今晚来说,父亲出门访友去了;涵和华在他们屋里; 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亲屋内.四周只有悲哀,只有寂寞,只有凄凉.连炉炭爆发的声音, 都予我以辛酸的联忆.这种一人独在的时光,我已过了好几次了,我真怕,彻骨的怕,怎么 好?? ? 因着母亲之死,我始惊觉于人生之极短.生前如不把温柔尝尽,死后就无从追讨了.我 对于生命的前途,并没有一点别的愿望,只愿我能在一切的爱中陶醉,沉没.? ? 这情爱之杯, 我要满满的斟, 满满的饮. 人生何等的短促, 何等的无定, 何等的虚空呵!? ? 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但是我们仍不 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 ? 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若再写下去, 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 ——摘录一月十八夜信? ? 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在风 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碎!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 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华一转 身便走回她屋里.接着楼梯也响着.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后面是杰,笑 容满面,脱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一声叫"妈" ,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突然 站住呆住了!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写于万一!雷掣电挈 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得闭过气去.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 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 也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 泪.杰立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回来问起母亲病中情 状,又重新哭泣.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堕.他失魂落魄似的,一 天哭好几次.我们只有勉强劝慰.幸而他有主见,在昏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 ? 二月二日开吊.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亲曾说命里只有两 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在涵未走之前,我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 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 发, 连父亲和小菊的, 都装在一个小白信封里. 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 (是 母亲珍重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 (PhiTauPhi)名誉学位 的金钥匙.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时不大带它,而在 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这是我觉得我的一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 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 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泉之下!? ?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送葬的亲朋,也陆续的来了.我将 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 了一场 .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珍重的将棺盖掩上.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 亲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一辆堆满花圈的 汽车里.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 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棺.执事的人, 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 ? 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泥框子. 穴上地面放着一个光辉射目的银框架.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钢棺便轻轻的安稳 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我说: "可以了 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白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 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这时大家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钢棺降下地 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 "奶奶掉下去了! 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 "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都支 持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过水泥盖子来,平 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水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 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 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 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 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间充满了绝望,无告,与迷茫!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今 日之一日!? ?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 上说:? ? 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 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 能复活了! ? ?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 幻梦!? ?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有海外的楫,在 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我们握着 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 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练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 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 "大哥并没有 告诉我.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送 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 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阑远眺.那是母亲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 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 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 "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了天津, 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 "他哭了, "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 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 偎依慈怀的温甜的梦, 到得家来, 一切都空了! 忍心呵, 你们! " 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告诉杰;涵不 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生生的 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 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 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 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 "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 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藻迎面坐 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 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园,海淀,北平? ? ? 默庐试笔? ? 一? ? 我为什么潜意识的苦恋着北平?我现在真不必苦恋着北平, 呈贡山居的环境, 实在比我 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我的寓楼,前廊朝东,正对着城墙,雉堞蜿蜒,松影深青, 霁天空阔.最好是在廊上看风雨,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 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还有清晨黄昏看月出,日上.? ? 晚霞,朝霭,变幻万端,莫可名状,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悦.下楼出 门转向东北,松林下参差的长着荇菜,菜穗正红,而红穗颜色,又分深浅,在灰墙,黄土, 绿树之间,带映得十分悦目.出荆门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东首,栗树成林,林外隐见湖影 和山光,林间有一片广场,这时已在城墙之上,登墙,外望,高岗起伏,远村隐约.我最爱 早起在林中携书独坐,淡云来往,秋阳暖背,爽风拂面,这里清极静极,绝无人迹,只两个 小女儿,穿着桔黄水红的绒衣,在广场上游戏奔走,使眼前宇宙,显得十分流动,鲜明.? ? 我的寓楼, 后窗朝西, 书案便设在窗下, 只在窗下, 呈贡八影, 已可见其三, 北望是 "凤 岭松峦" ,前望是"海潮夕照" ,南望是"渔浦星灯" .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经描写过,一百 二十日夜之中,变化无穷,使人忘倦.出门南向,出正面荆门,西边是昆明西山.北边山上 是三台寺.走到山坡尽处,有个平台,松柏丛绕,上有石礅和石块,可以坐立,登此下望, 可见城内居舍,在树影中,错落参差.南望城外又可见三景,是龙街子山上之"龙山花坞" , 罗藏山之"梁峰兆雨" ;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 .其余两景是白龙潭之"彩洞亭鱼" , 和黑龙潭之"碧潭异石" ,这两景非走到潭边是看不见的,所以我对于默庐周围的眼界,觉 得爽然没有遗憾.? ? 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 柏阴下的草坡上, 纵横坐卧, 不到饭时, 不肯进来. 平台上四无屏障, 山风稍劲. 入秋以来, 我独在时,常走出后门北上,到寺侧林中,一来较静,二来较暖.? ? ?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国外的如伍岛(Fiv eIslands)白岭(WhiteMountains)山水不能两全,而且都是异国 风光,没有亲切的意味.国内如山东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 时也太小,时常迷茫消失于旷大寥阔之中,觉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 甸楼窗,只能看见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营整齐的灰瓦,以及颐和园内之排云殿和佛香 阁.湖水是被围墙全遮,不能望见.论出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 得上默庐.? ? ? 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 ? 二? ? 在这里住得妥贴,快乐,安稳,面旧友来到,欣赏默庐之外,谈锋又往往引到北平.? ? ? 人家说想北平大觉寺的杏花,香山的红叶,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笔墨笺纸,我 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故宫北海,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烧鸭子涮羊肉,我说我 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火神庙隆福寺,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糖葫芦,炒栗子,我说 我也想.而在谈话之时,我的心灵时刻的在自警说: "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 非有那样的一天! "? ? ? 我口说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离开北平以后,从未梦见过北平,足见我控制得相当之 决绝——而且我试笔之顷,意马奔驰,在我自己惊觉之先,我已在纸上写出我是在苦恋着北 平.? ? ? 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 从十一二岁, 到三十几岁, 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 最难忘的发育, 模塑的年光, 印象最深, 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 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 剪子巷的庭院, 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 "五四"的游行, "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 "国难至矣" 的大标题, 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见了景 山最高顶, "明思宗殉国处" 的方亭阑干上, 有灯彩扎成的六个大字, 是 "庆祝徐州陷落! "? ? ? 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死去 了!? ? ?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晓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飞而来;投了三十二颗 炸弹,只炸得西苑一座空营.——但这一声巨响,震得一切都变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个警 察,第二天警察都换了黑色的制服,因为穿黄制服的人,都当做了散兵,游击队,有砍死刺 死的危险.? ? 四野的炮声枪声,由繁而稀,由近而远,声音也死去了!? ? 五光十色的旗帜都高高的悬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国旗,英国旗,黄B字旗,? ? 西直门楼上,深黄色军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着枪,咧着厚厚的嘴唇,露着不整 齐的牙齿,下视狂笑.? ? ? 街道上死一般的静寂,只三三两两褴褛趑趄的人,在仰首围读着"香月入城司令"的通 告.? ? 晴空下的天安门,饱看过千万青年摇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如今只镇 定的在看着一队一队零落的中小学生的行列, 拖着太阳旗, 五色旗, 红着眼, 低着头, 来 "庆 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后面有日本的机关枪队紧紧地监视跟随着.? ? 日本的游历团一船一船一车一车的从神户横滨运来, 挂着旗号的大汽车, 在景山路东长 安街横冲直撞的飞走.东兴楼,东来顺挂起日文的招牌,欢迎远客.? ? 故宫北海颐和园看不见一个穿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只听见橐橐的军靴声,木屐声.穿 长褂和西服的中国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 街市忽然繁荣起来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门,挂上布帘,无 线电机在广播着友邦的的音乐.? ? ? 我想起东京神户,想起大连沈阳,北平也跟着大连沈阳死去了,一个女神王后般美丽尊 严的城市,在蹂躏侮辱之下,恹然地死去了.? ? 我恨了这美丽尊严的皮囊,躯壳!我走,我回顾这尊严美丽,瞠目瞪视的皮囊,没有一 星留恋.在那高山丛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飘扬的旗帜,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 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尘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兴奋新鲜的朝气;我再走,我要掮 着这方旗帜,来招集一星星的尊严美丽的灵魂,杀入那美丽尊严的躯壳!? ? ? [第二辑]? 从重庆到箱根? ? 从羽田机场进入东京已经是夜里.呈现在街灯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见人影,比起人声嘈 杂、车辆拥挤的上海完全成了两样.? ?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决不是这样寂静.我到东京的第三天,友人带着去了箱根. 从东京到横滨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无边的瓦砾、衣衫褴褛的妇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 道路很平坦光洁.快到箱根,森林渐渐深起来,红叶映着夕阳,弯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层 秀媚.在山路大转弯的地方,富士山头顶雪冠、裹着紫云、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 ? 比起欧美的一流旅馆,箱根的旅馆也不算差.从窗口望去,到处溢满东洋风味.山岭、 房檐、石塔、小桥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适.? ? 那一夜我怎么也不能入睡, 各种各样的想法千头万绪, 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样的 感情.? ? ? 这二天, 天还没亮就起来, 卷起窗帘, 完全裹住了山峦的浓雾中隐约地露出青松的绿色. "啊!我的歌乐山! "突然间多么想这样叫一声——重庆的奇峰歌乐山是我的.? ? 我必须在这里介绍那令人留恋的歌乐山. 歌乐山比起箱根来要小得多, 红叶也没有这样 多.歌乐山被茂密的松林包裹着,一到春天,鲜红的杜鹃漫山盛开.? ? ? 春夜里可以听到杜鹃那令人伤感的鸣叫,山上杜鹃花的红色据说就是杜鹃吐的血染的. ? ? ? 轰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万里.? ? ? 惊慌的尖叫的警报声中,带着食粮、饮水、蜡烛、毛毯、抱着孩子跑进阴冷的防空洞. ? ? ? 这里面,吓得发抖的妇人和孩子们,脸色变得发青.? ? ? 我们没有声音, 对着头上飞过的成群的飞机和轰轰的爆炸声、 还有那猛烈摇动的狂风长 长地叹息,然后好不容易爬上山顶,望着被滚滚白烟笼罩着的重庆、惦念着自己的亲人是否 安全.? ? ? 夜间轰炸一定是美丽的星月夜.在夜里我们不进入洞中.? ? ? 让孩子们睡下之后,抱在膝上,等待在狭窄的洞口.? ? ? 往下看萤火虫一样的光亮渐渐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围,万籁俱静,只有远处传 来的微弱的犬吠声.? ? ? 嘉陵江犹如银白色的绢带.? ? ?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见机影, 只有爆炸声渐渐地传来, 突然有几条探照灯光在天空中一扫 而过.? ? ? "打中了! " "打中了! "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样的飞机摇晃着冲向重庆,紧接着 是震撼大地的爆炸声,火光冲上了天空.? ? ? 就这样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乐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过的.? ? ? 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战争.? ? ? 战争结束我们懂得了怨.而且我们虽然体验了激烈的战争,也懂得了同情和爱.因此, 我在歌乐山最后的两年中,听到东京遭受轰炸的时候,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之情.我想 象得出无数东京的年轻女性担心着丈夫和亲人, 背着软弱的孩子在警报声中挤进放空壕那悲 惨的样子.? ? ? 看见了东京我想起了重庆,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乐山.? ? ? 痛苦给了我们贵重的教训. 最大的繁荣的安乐不能在侵略中得到, 只有同情和互助的爱 情才能有共存共荣.? ? ? 今后永远再也不要使歌乐山和箱根成为疏散地, 要让热爱山水的人们常常登上山顶享受 美丽的风光, 不能再从自然的美中挤进黑暗的防空壕.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东京)? ? ? ? ? ? 莫斯科的丁香和北京的菊花? ? 今年夏天,我在苏联出版的《新闻》双周刊上,看到一篇关于丁香花的文章.园艺爱好者, 利?科列斯尼科夫,在莫斯科有一个丁香花园;在他木屋的四围,栽种着形形色色的丁香花 树,逾街越巷,清香四流,成了莫斯科的名胜之一.? ? 国内外慕名来访的人士,可以毫不费力地、寻香问迹地到达.? ? 艺术家堪察罗夫斯基,和作家阿?托尔斯泰,对于这丁香花园,都十分赞赏.有一位军 人写着说: "花卉是我们的欢乐.我对于贡献自己的力量、来增加人类生活中之美的人们, 有着最崇高的敬慕. "? ? 三十年前,幼小的苏维埃共和国还在多灾多难之中,但是新生命已在萌芽怒茁.从前线 回来的科列斯尼科夫,就在那时开始了他的丁香花园之梦,种下了他的第一棵丁香.? ? 科列斯尼科夫,不是一个植物学者,而是一个汽车工人,他以种花为他业余的最"理想 的休息" .他研究了米丘林的接配方法,年年试验新种,年年都有新的出品,他的成就引起 了科学家们的注意并得到了他们的帮助. 一九四一年六月, 正在他的花园最美丽最绚烂的时 光, 战争开始了. 他参军到了前线. 那年的秋天, 残酷的德寇机群, 便把为人民所喜爱的 "丁 香之梦"的花园,炸成灰烬了.? ? 科列斯尼科夫在抗战中负了伤,退伍归来,又开始了丁香的培植.两年之中,他把丁香 花园完全恢复了, 洁白如雪的新种—— "和平之枝" , 在曾是废墟的花园中心, 亭亭开放了. 为着这花园,为着许许多多优异的新种如浅红色的"莫斯科之美" 、天蓝色的"卓娅" 、白中 透蓝的大朵"米丘林"等,在一九五二年,他得到了斯大林奖金.? ? ? 和科列斯尼科夫通信的不但有苏联全国人民, 还有世界各个角落的园艺爱好者和科学家. 他们一致祝贺他试验的成功,征求他对于种花的意见.? ? 科列斯尼科夫最近的努力,是培植玫瑰花.他也要在莫斯科和她的近郊,培养出多种多 色的玫瑰.他正以他的美丽的创作来装饰着莫斯科、列宁格勒和苏联其他的城市.? ? ? 一个观赏者在科列斯尼科夫的留题本上写着说: "利?科列斯尼科夫,给我们指出,装饰 的园艺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而且一定要成为社会主义城市必要的一部分. "? ? ? 菊花是中国人民所最喜爱的花朵.我们历代诗人,从屈原数起,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歌 咏过傲霜耐冷的菊花.他们赞颂它勇敢坚强的标格,他们歌咏它卓越潇洒的风姿,他们从菊 花里面看到了自己人民性格的反映.? ? ? 北京本是菊花的城市.在北国秋天,群芳凋谢,霜叶未红的时节,五彩缤纷的菊花,把 我们的首都点缀得更加绚丽,使我们的劳动人民,在工余游散的时光,不感到寂寞和萧瑟. ? ? ? 在秋天的首都,走到公共场所,走到人家,园中院里,阶畔案头,到处都能看到菊花; 但是要集中地看,只有几个地方.? ? 中山公园里的"唐花坞" ,把盆菊摆成花的屏山,一进门来,就不自觉地使人欢喜、赞叹.这争妍斗艳的千百盆之中,有雪白的如"阳春白雪" ,浅紫的如"美女穿珠" ,金黄的如 "桐花凤" , 还有深绿的如 "绿牡丹" 瓣的形状有勺瓣的如 "陶然醉" , 丝瓣的如 "花田试马" , 宽瓣的如"杏花春雨" ,还有瓣尖带毛的如"金龙献爪"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白托红心的"踏 雪寻梅" ,黄里红面的"金阙芙蓉" ,还有触手沾香的"香白梨" .可惜我游园的那一天,没 有约晤公园负责园艺的同志,不能领教到种植培养的一切.? ? ? 此外,就是新街口刘园先生的园.园前后院共有"仰止庐"等七间菊展室,存花两千余 盆,五百多种.这里面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如花上开花的"紫凤冠" ,金黄细丝的"金 缕衣" ,碧绿的"碧玲珑" ,黑紫的"永寿墨" ,莹白的"云中鹤" . "仰止庐"外还摆列着许 多盆深浅黄色的各种小菊,闪烁璀璨,如繁星万点. "望湖亭"畔栽有卧菊、悬崖菊多种, 错杂纵横,极菊花之盛.? ? 契园老人二十年来以艺菊自晦.北京解放了,新生命蓬勃地在开始,园老人在人民政 府的关怀和辅助之下,满怀乐观、更加努力地继续他的劳动.他在试用米丘林的方法,来培 植新种,新的出品如深红大朵的"东方红" ,雪白带毛的"白毛女" ,都是新种里面最夺目最 出色的.? ? ? 北京的种菊家还有谢鸿宾老先生和他的一班老友,公余之暇,也都在做着这种劳动.他 们不但自己培植,也和南方各省保持联系,交换品种.? ? 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而努力的今天,各个岗位上不同的劳动,都在奔赴着同一个方向. 园艺也已不止是个人的爱好,而是为美化社会主义城市在做着最细致最科学的准备.? ? 莫斯科的今天,就是北京的明天.北京的新的城市建设,已在稳步地进行,眼看在不久 的将来, 北京城将更加雄伟, 更加广阔, 更加整齐, 更加美丽. 在重楼叠阁、 宽衢大路之旁, 少不得要有草木花卉,来装饰点缀.将来不但有菊花,而且有各种各色的四时花卉,连接不 断地在这绿油油的城市花园中盛开怒放, 给工余的劳动人民以最爽目怡情的游赏休息, 给新 中国的儿童以最鲜明生动的美育教材.我相信我们的园艺家,在他们不断地劳动和努力下, 会创作出许许多多花卉树木的新种,从北京开始,来点缀我们辽阔广大的国土.? ? ? 在此我要引用苏联专家乌里扬诺夫同志在园老人的留题本上的题词,作为结束: "这 花海使我们感到了愉快,我们相信富有创造天才的中国人民,会做出更大的奇迹. "? ?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北京? ? ? 观舞记? ? 我应当怎样地来形容印度卡拉玛姐妹的舞蹈?? ? ? 假如我是个诗人,我就要写出一首长诗,来描绘她们的变幻多姿的旋舞.? ? ? 假如我是个画家,我就要用各种的彩色,渲点出她们的清扬的眉宇,和绚丽的服装.? ? ? 假如我是个作曲家,我就要用音符来传达出她们轻捷的舞步,和细响的铃声.? ? ? 假如我是个雕刻家,我就要在玉石上模拟出她们的充满了活力的苗条灵动的身形.? ? ? 然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能用我自己贫乏的文字,来描写这惊人的舞蹈艺术.? ? ? 如同一个婴儿,看到了朝阳下一朵耀眼的红莲,深林中一只旋舞的孔雀,他想叫出他心 中的惊喜,但是除了咿哑之外,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 但是,朋友,难道我就能忍住满心的欢喜和激动,不向你吐出我心中的"咿哑"?? ? ? 我不敢冒充研究印度舞蹈的学者, 来阐述印度舞蹈的历史和派别, 来说明她们所表演的 婆罗多舞是印度舞蹈的正宗.? ? ? 我也不敢像舞蹈家一般,内行地赞美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是怎样的"出色当行" .? ? ? 我只是一个欣赏者,但是我愿意努力地说出我心中所感受的飞动的"美" !? ? ? 朋友, 在一个难忘的夜晚——帘幕慢慢地拉开, 台中间小桌上供养着一尊湿婆天的舞像, 两旁是燃着的两盏高脚铜灯,舞台上的气氛是静穆庄严的.? ? ? 卡拉玛?拉克希曼出来了.真是光艳的一闪!她向观众深深地低头合掌,抬起头来,她 亮出了她的秀丽的面庞,和那能说出万千种话的一对长眉,一双眼睛.? ? ? 她端凝地站立着.? ? ? 笛子吹起,小鼓敲起,歌声唱起,卡拉玛开始舞蹈了.? ? ? 她用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用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用她细碎的舞步, 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舞蹈出诗句里的离合悲欢.? ? ? 我们虽然不晓得故事的内容,但是我们的情感,却能随着她的动作,起了共鸣!我们看 她忽而双眉颦蹙,表现出无限的哀愁,忽而笑颊粲然,表现出无边的喜乐;忽而侧身垂睫表 现出低回宛转的娇羞;忽而张目嗔视,表现出叱咤风云的盛怒;忽而轻柔地点额抚臂,画眼 描眉,表演着细腻妥帖的梳妆;忽而挺身屹立,按箭引弓,使人几乎听得见铮铮的弦响!像 湿婆天一样,在舞蹈的狂欢中,她忘怀了观众,也忘怀了自己.她只顾使出浑身解数,用她 灵活熟练的四肢五官,来讲说着印度古代的优美的诗歌故事!? ? ? 一段一段的舞蹈表演过 (小妹妹拉达, 有时单独舞蹈, 有时和姐姐配合, 她是一只雏凤! 形容尚小而工夫已深,将来的成就也是不可限量的) ,我们发现她们不但是表现神和人,就 是草木禽兽:如莲花的花开瓣颤,小鹿的疾走惊跃,孔雀的高视阔步,都能形容尽致,尽态 极妍!最精彩的是"蛇舞" ,颈的轻摇,肩的微颤:一阵一阵的柔韧的蠕动,从右手的指尖, 一直传到左手的指尖!我实在描写不出,只能借用白居易的两句诗: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 粑斗薮龙蛇动"来包括了.? ? ? 看了卡拉玛姐妹的舞蹈,使人深深地体会到印度的优美悠久的文化艺术:舞蹈、音乐、 雕刻、图画.都如同一条条的大榕树上的树枝,枝枝下垂,入地生根.这许多树枝在大地里 面,息息相通、吸收着大地母亲给予它的食粮的供养,而这大地就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印度的 广大人民群众.? ? 卡拉玛和拉达还只是这棵大榕树上的两条柔枝. 虽然卡拉玛以她的二十二年华, 已过了 十七年的舞台生活; 十二岁的拉达也已经有了四年的演出经验, 但是我们知道印度的伟大的 大地母亲,还会不断地给她们以滋润培养的.? ? ? 最使人惆怅的是她们刚显示给中国人民以她们"游龙"般的舞姿,因着她们祖国广大人 民的需求,她们又将在两三天内"惊鸿"般地飞了回去!? ? ? 北京的早春, 找不到像她们的南印故乡那样的丰满芬芳的花朵, 我们只能学她们的伟大 诗人泰戈尔的充满诗意的说法: 让我们将我们一颗颗的赞叹感谢的心, 像一朵朵的红花似地 穿成花串,献给她们挂在胸前,带回到印度人民那里去,感谢他们的友谊和热情,感谢他们 把拉克希曼姐妹暂时送来的盛意!? ? ? 像真理一样朴素的湖? ? 因为我喜欢水, 我爱看一切的江河湖海. 我这一辈子, 在国内国外, 看见过许许多多美丽的、 值得记忆的湖:有的是山遮月映,加上湖边楼台的灯火,明媚得像仙境;有的是远岛青青, 惊涛拍岸,壮阔得像大海;有的是雪山回抱,湖水在凝冷的云气之下,深沉得像一片紫晶; 有的是丛林掩映, 繁花夹岸, 湖水显得比青天还蓝, 比碧玉还翠 这些湖都可以用笔画它, 用诗的散文,或散文的诗去描写它.独有在去年十一月十一日的黄昏,我在苏联的列宁格勒 城西北三十多里,所看到的拉兹列夫湖,是难以形容的!这个湖,既不深,也不大,它是一 对泛滥潴水的姊妹泽沼——拉兹列夫, 俄文是泛滥的意思——我去的那天, 是冬天阴雾的黄 昏,既没有晚霞落照,也没有月光星光,湖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周围长着很高的芦苇,深 深的薄雾之中,看不到边际.? ? 但是它给我的印象——我说印象是不对的,因为不能说我在欣赏它,乃是它自己,这个 世界上最美丽、最伟大、最朴素、 "像真理一样朴素"的湖,把我包围在它里面去了.自从 看见过它,我再也忘不掉它.它不是供人欣赏游玩的湖,它是受着世界上千千万万人民参谒 瞻仰的湖,因为它在一九一七年八月以后,阿芙乐尔船上一声炮响不久以前,曾经亲炙过一 个最伟大、最朴素、 "像真理一样朴素"的人——列宁!湖边树林里,曾是这位伟大的人的 "绿色的办公室" .这个办公室的"仰顶"是蔚蓝的青天, "地板"是松软的沙土和厚厚的落 叶.办公室的桌子和椅子是一高一矮的两座树根,就在这个最伟大最朴素的办公室里,列宁 写出天才的著作: 《国家与革命》 ,和其他经典文件.离开这书桌不远,两根树杈支着一根横 木,上面吊着一把铁壶.这把铁壶,我再也忘不了,因为它和北京常用的铁壶一模一样,是 在户户人家的炉上都能看到的、黑色的、最平凡最朴素的水壶.就在这铁壶的下面,列宁架 起枯枝, 点上火, 然后再回到办公桌上去, 执笔凝思, 一面静待着壶水的沸声. 树林的后面, 一个用厚厚的草搭成的、仅容一人躺卧的尖顶草棚,就是这位割草工人——伊凡洛夫(列宁 的化名)夜里容身之地.他日中写作,清晨和黄昏,就在湖边散步.他不但在这最寂静、最 平凡、最朴素的湖边,会见了他最亲密的战友,计划着怎样掀起这个石破天惊的十月红色风 暴,他也在这个长满了芦苇,人迹罕到的湖边,独自欣赏着晚霞和新月.? ? 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湖,和伟大的列宁多么相称的一个最朴素的湖!? ? 我在苏联前后两个多月访问期间,在我所看过的地方,所接触的人物,以及所读所听的 一切的背后,都站着一位巨人;宽大而凸出的前额,宽阔的肩膀,智慧的眼睛,仁慈的嘴. ? ? 他和平凡的普通人民一样,也最得他们的敬爱.他不做作,不矜持,他没有一点癖好. 他没有工夫想到自己.他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在斯莫尔尼宫、克里姆林宫、哥尔克的将军别 墅,他的卧室、餐室、办公室,都是那么仄小,那么朴素.他在最平凡的卧室梳妆台上也能 写作,在小小的藤椅上也能久坐办公,在他书桌对面,他给来访的客人准备的却是很舒适的 沙发椅子.一切的一切,都使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一个能最好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总是最能 忘掉自己的人.伟大的列宁就是那样完全地、出乎自然地、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想到俄罗斯 以及世界上千千万万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 他日日夜夜用最缜密的思考, 替他们计划着 最幸福的将来.我常常在想,在他那宽大而凸出的前额里,不知道也想过他自己没有?? ? ? 一想到今天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人的幸福自由的生活, 就是建立于这位伟大的人的朴素 生活之上,我们对于他的朴素生活的遗迹更加百倍的珍贵.这中间,最使我永远不忘的,是 他的这个充满了野趣的宽阔崇高的绿色办公室, 和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朴素的 "像真理一样朴 素"的湖.? ? 一九五九年二月? ? ? 樱花赞? ? 樱花是日本的骄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樱花;到了之后,首先要谈到樱 花.你若是在夏秋之间到达的,日本朋友们会很惋惜地说: "你错过了樱花季节了! "? ? 你若是冬天到达的,他们会挽留你说: "多呆些日子,等看过樱花再走吧! "总而言 之,樱花和"瑞雪灵峰"的富士山一样,成了日本的象征.? ? 我看樱花,往少里说,也有几十次了.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园看,千鸟渊看; 在京都看,奈良看;雨里看,雾中看,月下看,日本到处都有樱花,有的是几百棵花树拥在 一起,有的是一两棵花树在路旁水边悄然独立.? ? 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 ? ? 我的日本朋友告诉我,樱花一共有三百多种,最多的是山樱、吉野樱和八重樱.山樱和 吉野樱不像桃花那样地白中透红,也不像梨花那样地白中透绿,它是莲灰色的.八重樱就丰 满红润一些, 近乎北京城里春天的海棠. 此外还有浅黄色的郁金樱, 花枝低垂的枝垂樱, "春分"时节最早开花的彼岸樱,花瓣多到三百余片的菊樱,掩映重迭、争妍斗艳.清代诗人黄 遵宪的樱花歌中有:? ? ? 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 花光照海影如潮游侠 聚作萃渊薮,十日之游举国狂岁岁欢虞朝复暮.? ? 这首歌写尽了日本人春天看樱花的举国若狂的胜况. "十日之游" 是短促的, 连阴之后, 春阳暴暖,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了起来,一阵风雨,就又迅速地凋谢了,漫山遍地又是一片 落英!日本的文人因此写出许多"人生短促"的凄凉感喟的诗歌,据说樱花的特点也在"早 开早落"上面.? ? 也许因为我是个中国人, 对于樱花的联想, 不是那么灰黯. 虽然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天, 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第一次看樱花的时候, 墓地里尽是些阴郁的低头扫墓的人, 间以喝多了酒 引吭悲歌的醉客, 当我穿过圆穹似的莲灰色的繁花覆盖的甬道的时候, 也曾使我起了一阵低 沉的感觉.? ? ? 今年春天我到日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到处都看了樱花,在东京,大阪,京都, 箱根,镰仓,但是四月十三日我在金泽萝香山上所看到的樱花,却是我所看过的最璀璨、最 庄严的华光四射的樱花!? ? 四月十二日,下着大雨,我们到离金泽市不远的内滩渔村去访问.路上偶然听说明天是 金泽市出租汽车公司工人罢工的日子.金泽市有十二家出租汽车公司,有汽车二百五十辆, 雇用着几百名的司机和工人. 他们为了生活的压迫, 要求增加工资, 已经进行过五次罢工了, 还没有达到目的,明天的罢工将是第六次.? ? 那个下午, 我们在大雨的海滩上和内滩农民的家里, 听到了许多工农群众为反对美军侵 占农田作打靶场, 奋起斗争终于胜利的种种可泣可歌的事迹. 晚上又参加了一个情况热烈的 群众欢迎大会,大家都兴奋得睡不好觉,第二天早起,匆匆地整装出发,我根本就把今天汽 车司机罢工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了.? ? 早晨八点四十分, 我们从旅馆出来, 十一辆汽车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 我们分别上了车, 徐徐地沿着山路,曲折而下.天气晴明,和煦的东风吹着,灿烂的阳光晃着我们的眼睛.? ?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汽车司机们罢工的日子么?? ? 他们罢工的时间不是从早晨八时开始么?为着送我们上车, 不是耽误了他们的罢工时刻 么?我连忙向前面和司机同坐的日本朋友询问究竟.日本朋友回过头来微微地笑说: "为着 要送中国作家代表团上车站, 他们昨夜开个紧急会议, 决定把罢工时间改为从早晨九点开始 了! "我正激动着要说一两句道谢的话的时候,那位端详稳静、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司机, 稍稍地侧着头,谦和地说: "促进日中人民的友谊,也是斗争的一部分呵! "? ? 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 像点着的焰火一样, 从心灵深处喷出了感激的漫天灿烂的火花. ? ? 清晨的山路上, 没有别的车辆, 只有我们这十一辆汽车, 沙沙地飞驰. 这时我忽然看到, 山路的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 似地,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当曲折的山路被这无边的花云遮盖了的时候,我们就 像坐在十一只首尾相接的轻舟之中,凌驾着骀荡的东风,两舷溅起哗哗的花浪,迅捷地向着 初升的太阳前进!? ? 下了山, 到了市中心, 街上仍没有看到其他的行驶的车辆, 只看到街旁许多的汽车行里, 大门敞开着,门内排列着大小的汽车,门口插着大面的红旗,汽车工人们整齐地站在门边, 微笑着目送我们这一行车辆走过.? ? 到了车站,我们下了车,以满腔沸腾的热情紧紧地握着司机们的手,感谢他们对我们的 帮助,并祝他们斗争的胜利.? 热烈的惜别场面过去了,火车开了好久,窗前拂过的是连绵的雪山和奔流的春水,但是 我的眼前仍旧辉映着这一片我所从未见过的奇丽的樱花!? ? 我回过头来,问着同行的日本朋友: "樱花不消说是美丽的,但是从日本人看来,到底 樱花美在哪里?" 他搔了搔头, 笑着说: "世界上没有不美的花朵. 至于对某一种花的喜爱, 却是由于各人心中的感触.日本文人从美而易落的樱花里,感到人生的短暂,武士们就联想 到捐躯的壮烈.至于一般人民,他们喜欢樱花,就是因为它在凄厉的冬天之后,首先给人民 带来了兴奋喜乐的春天的消息. 在日本, 樱花就是多! 山上、 水边、 街旁、 院里, 到处都是. 积雪还没有消融, 冬服还没有去身, 幽暗的房间里还是春寒料峭, 只要远远地一丝东风吹来, 天上露出了阳光,这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起!不管是山樱也好,吉野樱也好,八重樱也好, 向它旁边的日本三岛上的人民,报告了春天的振奋蓬勃的消息. "? ? 这番话,给我讲明了两个道理.一个是:樱花开遍了蓬莱三岛,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 它永远给日本人民以春天的兴奋与鼓舞;一个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动,形成了对于某些花卉 的特别喜爱.金泽的樱花,并不比别处的更加美丽.汽车司机的一句深切动人的、表达日本 劳动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的话, 使得我眼中的金泽的漫山遍地的樱花, 幻成一片中 日人民友谊的花的云海,让友谊的轻舟,激箭似地,向着灿烂的朝阳前进!? ? 深夜回忆,暖意盈怀,欣然提笔作樱花赞.?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夜? ? ? 一只木屐? ? 淡金色的夕阳,像这条轮船一样,懒洋洋地停在这一块长方形的海水上.两边码头上仓库的 灰色大门,已经紧紧地关起了.一下午的嘈杂的人声,已经寂静了下来,只有乍起的晚风, 在吹卷着码头上零乱的草绳和尘土.? ? 我默默地倚伏在船栏上,周围是一片的空虚——沉重,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苍茫的夜 色,笼盖了下来.? ? ? 猛抬头,我看见在离船不远的水面上,漂着一只木屐,它已被海水泡成黑褐色的了.它 在摇动的波浪上,摇着、摇着,慢慢地往外移,仿佛要努力地摇到外面大海上去似的!? ? 啊! 我苦难中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要悄悄地离开?你又怎么知道我心里丢不下那些把 你穿在脚下的朋友?你从岸上跳进海中,万里迢迢地在船边护送着我?? ? 过去几年的、 在东京的苦闷不眠的夜晚——相伴我的只有瓦檐上的雨声, 纸窗外的月色, 更多的是空虚——沉重的、黑赳赳的长夜;而每一个不眠的夜晚,我都听到戛达戛达的木屐 声音,一阵一阵的从我楼前走过.这声音,踏在石子路上,清空而又坚实;它不像我从前听 过的、 引人憎恨的、 北京东单操场上日本军官的军靴声, 也不像北京饭店的大厅上日本官员、 绅士的皮鞋声.这是日本劳动人民的、风里雨里寸步不离的、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的声音. ? ? 我把双手交叉起,枕在脑后,随着一阵一阵的屐声,在想象中从穿着木屐的双脚,慢慢 地向上看,我看到悲哀憔悴的穿着外褂、套着白罩衣的老人、老妇的脸;我看到痛苦愤怒的 穿着工裤、披着蓑衣的工人、农民的脸;我看到忧郁彷徨的戴着四角帽、穿着短裙的青年、 少女的脸 这些脸,都是我白天在街头巷尾不断看到的,这时都汇合了起来,从我楼前戛达 戛达地走过.? ? ? "苦难中的朋友! 在这黑赳赳的长夜, 希望在哪里?你们这样戛达戛达地往哪里走呢?" 在失眠的辗转反侧之中,我总是这样痛苦地想.? ? 但是鲁迅的几句话,也常常闪光似地刺进我黑暗的心头, "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也 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 ? 就这样,这清空而又坚实的木屐声音,一夜又一夜地从我的乱石嶙峋的思路上踏过;一 声一声、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条坚实平坦的大道,把我从黑夜送到黎明!? ? 事情过去十多年了, 但是我还常常想起那日那时日本横滨码头旁边水上的那只木屐. 对 于我,它象征着日本劳动人民,也使我回忆起那几年居留日本的一段生活,引起我许多复杂 的情感.? ? 从那日那时离开日本后,我又去过两次.这时候,日本人民不但是我的苦难中的朋友, 也是我的斗争中的朋友了,我心中的苦乐和十几年前已大不相同.但是,当同去的人们,珍 重地带回了些与富士山或樱花有关的纪念品的时候, 我却收集一些小小的、 引人眷恋的玩具 木屐.? ? 1962年6月8日,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上海文学》1962年7月号,后收入散文集《樱花赞》 )? ? ? 归来以后? ? 我回到祖国,回到我最熟识热爱的首都,我眼花缭乱了!? ? 几年不见,她已不再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而是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了.这些年 来在我梦中涌现过多少次的胜地,尤其是"五四"纪念地的天安门,那黯旧的门楼,荒凉的 广场, 曾是万千天真纯洁的爱国青年, 横遭反动统治阶级血腥迫害的处所, 如今是金碧交辉, 明光四射,成了中国和世界人民团结一致争取和平的象征,成了春秋节庆佳日,伟大的人民 领袖检阅壮大的人民队伍的地方了.此外如雕栏玉砌的故宫,庄严矗立的天坛,玲珑高举的 白塔 这些数百年来,万千劳动人民血汗的智慧的创造,终于回到了劳动人民的手里,在 人民自己的政府的关怀和爱护之下,也都轮奂一新了!这些格外和谐的色彩,格外鲜明的情 调,在北京秋日特有的晴天爽气之中,也格外显得光辉而静穆.成群的乳白的鸽子,在这水 波涟漪,楼阁玲珑的上空,回绕飞翔,曳着嘹亮悠扬的哨声,不住地传播着和平的消息!? ? 这一片新兴的朝气, 不但笼罩着北京雄伟美丽的建筑, 也笼罩着北京忽然加多的熙熙攘 攘的劳动人民. 他们在这新的美丽的城市里, 辛勤地劳动着, 快乐地游赏着, 热情地学习着.? ? 在这些熙熙攘攘的劳动人民中间,还夹杂着更加多的新中国的儿童.电车上,公园里, 街头巷尾,花花簇簇,戴着红领巾的,背着书包的,还有在父母怀抱中的,一阵阵清朗活泼 的笑声,叫出了新中国的希望.? ? 到此就要引起我今后的创作问题了.? ? 这又是一件旷古未有的盛事! 我们全国的文艺工作者, 在我们自己的政府的正确的领导 和鼓舞之下,已在四年前动员起来,团结起来,组织起来了.我们不再走"闭户著书" 、 "孤 芳自赏"的老路,千万个心灵,千万道目光,聚集到同一的方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 原则,像一块大磁石,号召吸引着千万条文艺的钢针,向着它直指,跟着它转动.? ? ? 我深深地感觉到,我过去的创作,范围是狭仄的,眼光是浅短的,也更没有面向着人民 大众. 原因是我的立场错了, 观点错了, 对象的选择也因而错了. 但只要我不断努力地学习, 我的文字工具还是可用的.我能以参加这次的全国文代大会,得到了学习的机遇,感到十分 快乐,十分兴奋.我虽然细小,也还是紧紧挨着这块大磁石的一条钢针.在总的路线中,我 选定了自己的工作,就是:愿为创作儿童文学而努力.我素来喜欢小孩子,喜欢描写快乐光 明的事物,喜欢使用明朗清新的字句.在从前那种"四海皆秋气,一室春难暖"的环境中, 我的创作的欲望,一天一天地萎缩淡薄下去,渐渐地至于消灭.如今在这万象更新的新中国 的环境中,举目四望,有的是健康活泼的儿童,有的是快乐光明的新事物,有的是光辉灿烂 的远景,我的材料和文思,应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社会主义现实 主义的文艺理论,好好研读先进的文学作品,好好联系群众.在我的作品中,我要努力创造 正面艺术形象,表现新型人物,让新中国的儿童看到祖国的新生的,前进的,蓬蓬勃勃的力 量,鼓舞他们做一个有教养的,乐观的,英勇刚毅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建设者.? ? ? 我要永远和我们整齐的文艺队伍在一起, 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成长壮大而 奋斗!? 一九五三年九月? ? ? 北京的声音? ? 《北京日报》文化生活组,约大家写"北京的一天" ,这题目,很难写.? ? ? 难处在"北京"可写的"一天"太多了!在北京住过几十年的人,中间经过多少震天撼 地, 惊心动魄的日子; 尤其是在解放后的北京, 作为新中国的心脏, 它推动着全中国的脉搏, 在这几万几千天里,每天都有史无前例的,可歌可写的事情发生,真不知说哪一天,哪一件 事才突出,才新鲜.? ? 但是若从"小处下手" ,倒有些很动人心弦的,像火花一般,印象鲜明的小事,永远在 你的记忆里,闪闪发光.? ? ? 那是我刚从国外回来的一个冬天的清早,外面下着大雪.? ? ? 这雪大概是半夜下起的,窗上雪光照眼,对面屋瓦上已经积上两三寸厚的、绒绒的雪沟 了.? ? ? 院子里有簌簌的声音,那是我的小女儿在用大竹帚扫雪.? ? ? 她离开北京的时候,还不到一周岁,北京的一切,对于她都是新鲜的.她也从来没有看 见过大雪,我猜扫雪的一定是她.? ? ? 果然,隔着窗帘,听见炊事员从厨房里出来,对她笑说: "你起来啦,穿这点衣服,也 不怕冻着!好吧,我买菜去了,回头街道上有来喊扫雪的,你就扫去吧,痛快地过一下瘾! "? ? 小妹笑着答应了.接着听见开门的声音,他走了.? ? 过不一会,就听见达——达——达,门环响了几声,小妹满含着欢喜的声音问: "听见 啦! 是扫雪吧?" 这时外面一个极其清脆, 极其亲切, 极其礼貌的声音叫: "是呀, 劳您驾! "? ? 我本是站在床前的,在这清磬般游漾的声浪里,忽然不自主地在床边坐下了.? ? 久违了!这典型的,清脆,亲切,礼貌的北京的声音!? ? 这声音给了我以无限的感激与温暖!? ? 这是我从童年起,在北京街头巷尾所常常听到,而在任何别的地方所听不到的,这种清 脆的声音,这般亲切的语气!? ? ? 如今,就是这熟悉的、清脆亲切的声音,在新中国的首都,逐家逐户,唤出人人,为人 人服务!? ? 就在这一瞬间,这一个声音里,我深深地投入祖国的怀抱,北京的怀抱里了!? ? ? 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 季候上的春天,像一个困倦的孩子,在冬天温暖轻软的绒被下,安稳地合目睡眠.? ? 但是,向大自然索取财富、分秒必争的中国人民,是不肯让它多睡懒觉的!六亿五千万 人商量好了,用各种洪大的声音和震天撼地的动作来把它吵醒.? ? 大雪纷飞.砭骨的朔风,扬起大地上尖刀般的沙土.? 我们心里带着永在的春天,成群结队地在祖国的各个角落里,去吵醒季候上的春天.? ? 我们在矿山里开出了春天,在火炉里炼出了春天,在盐场上晒出了春天,在纺机上织出 了春天,在沙漠的铁路上筑起了春天,在汹涌的海洋里捞出了春天,在鲜红的唇上唱出了春 天,在挥舞的笔下写出了春天.? ? 春天揉着眼睛坐起来了,脸上充满了惊讶的微笑: "几万年来,都是我睡足了,飞出冬 天的洞穴, 用青青的草色, 用潺潺的解冻的河流, 用万紫千红的香花来触动你们, 唤醒你们. 如今一切都翻转了,伟大呵,你们这些建设社会主义的人们! "? ? ? 春天,驾着呼啸的春风,拿起招展的春幡,高高地飞起了.? 哗啦啦的春幡吹卷声中,大地上一切都惊醒了.? ? 昆仑山,连绵不断的万丈高峰,载着峨峨的冰雪,插入青天.热海般的春气围绕着它, 温暖着它, 它微笑地欠伸了, 身上的雪衣抖开了, 融化了; 亿万粒的冰珠松解成万丈的洪流, 大声地欢笑着,跳下高耸的危崖,奔涌而下.它流入黄河,流入长江,流入银网般的大大小 小的江河.在那里,早有亿万个等得不耐烦的、包着头或是穿着工作服的男女老幼,揎拳掳 袖满面春风地在迎接着,把它带到清浅的水库里、水渠里,带到干渴的无边的大地里.? ? ? 这无边的大地,让几千架的隆隆的翻土机,几亿把上下挥动银光闪烁的锄头,把它从严 冬冰冷的紧握下,解放出来了.它敞开黝黑的胸膛,喘息着,等待着它的食粮.? ? ? 亿万担的肥料:从猪圈里、牛棚里、工厂的锅炉里,人家的屋角里 聚集起来了,一 车接着一车,一担连着一担地送来了.大地狼吞虎咽地吃饱了,擦一擦流油的嘴角和脸上的 汗珠, 站了起来, 伸出坚强的双臂来接抱千千万万肥肥胖胖的孩子, 把他们紧紧地搂在怀里.? ? ? 这些是米的孩子,麦的孩子,棉花的孩子,笑笑嚷嚷地挤在这松软深阔的胸膛里,泥土 的香气,熏得他们有点发昏,他们不住地彼此摇撼呼唤着叫: "弟兄们,姐妹们,这里面太 挤了,让我出去疏散疏散吧! "? ? 隐隐地他们听到了高空中春幡招展的声音; 从千万扇细小的天窗里, 他们看到了金雾般 的春天的阳光.? ? 他们乐得一跳多高!他们一个劲地往上钻,好容易钻出了深深的泥土.他们站住了,深 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充满了欢乐的香气,悠然地伸开两片嫩绿的翅叶.? ? 俯在他们上面, 用爱怜亲切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的, 有包着花布头巾笑出酒涡来的大姑娘, 也有穿着工作服的眉开眼笑的小伙子, 也有举着烟袋在指点夸说的老爷爷. 原来他们又已经 等得不耐烦了!? ? 春天在高空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笑着自言自语地说: "这些把二十年当作一天来 过的人,你们在赶时间,时间也在赶你们! "? ? 春天掮上春幡赶快又走他的云中的道路.他是到祖国的哪一座高山、哪一处平原、或是 哪一片海洋上去做它的工作,我们也没有工夫去管它了!? ? 横竖我们已经把春天吵醒了!? ? ? 献给北京——我的母亲? ? 妈,您一人在这儿站着哪!您是太乏了,还是太兴奋了呢?? ? ? 前面席刚散,大哥他们正陪着客人谈话呢,外边可热闹啦,您看那灯光,您听那唱歌和 跳舞音乐的声音!一家子大大小小忙了一年,兴奋了一年,把寿堂收拾得齐齐整整,今天夜 里,他们可该尽情的快乐了!? ? ? 妈,您心里想着什么呢?您回过头来看看我!这十年来,您是越活越年轻了,您的笑眼 多美,多亮,人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好看极了,我看您现在就非常非常地好看呵.? ? ? 可是,妈,在这以前,自从我生下来,就没有看见您笑过,我不是庚子年生的吗?那年 咱家最倒运了!我常听见大哥他们说,本来咱们家就是一天一天地衰落,为这一家的日子, 您就够辛苦够操劳的了,那年又来了一班强盗,哪一国的人都有,把咱们的园子也烧平了, 东西也抢光了, 人也糟蹋了. 从那时起, 强盗在咱们家成了主人! 我们的孩子在街上捡煤核, 拉洋车,铺街垫道,鬼子强盗们同着我们的不肖子弟,到处横行霸道,那时,您流过多少眼 泪,对大哥们说过多少要我们争气报仇的话呵!? ? ? 等到我会记事了,咱家就更穷了,更苦了.房墙也塌了,院子里也长起乱草了.强盗们 对我们更凶了, 家贼们也更猖狂了. 妈, 我永远也忘不了日本强盗坐在我们大厅上的那一天, 您一只手搂着我们,一只手指着强盗骂: "你们别以为我们的人都死绝了,我们的人心都腐 烂了,我的儿女们会回来的!我的儿女们会打回我们的家里来的,会回到我的身边来的,你 们等着你们最后的一天吧! "您搂着我们的那只手,气得冰凉,您的声音也气得发抖了, 您的花白的头发,披在布满了劳苦的皱纹的脸上,可是您的眼光多么勇敢,坚决,您的声音 多么宏亮呵! 我们紧紧地挨在您的身边, 对着那班听得吓住了的强盗, 我们心都快气炸了呵!? ? ? 以后,日本强盗走了,家贼们又带着美国强盗来了.? 妈,您的眼睛里又有了黑影了.妈,这回忆使您愤怒,难过么?? ? 可是, 妈, 十年以前, 大哥他们打着红旗浩浩荡荡地从西北回来的那一天, 您多高兴呵! 您拉着大哥的有力的手, 望着他的饱经风霜更加坚强的黝红的脸, 您的眼里含了多少快乐的 眼泪呵!强盗们风卷残叶似的都跑光了,家贼们也跟着溜走了.我们都从黑暗的小屋里跳出 来了,我们的房子还是破烂不堪,可是院子里太阳多亮呵,空气多新鲜呵!? ? ? 现在,妈,您抬头看,前面左右两座新的高楼,东西两行望不到边的一架一架的灯光, 这灯光,多美,多亮,多像一朵朵发光的棉桃,一朵朵发亮的牡丹呵.? ? 您看, 这两边的新建的高楼大厦, 不是像用金线画出来的仙山楼阁的轮廓么?配上咱们 重新修整过的厅堂,这气派多堂皇,多伟大呵!? ? 妈,十年以来,您的大儿子没有闲着,他带领着一家大小日夜不停地苦干呵.今天来的 那些客人,哪个不称赞我们美丽的家园,哪个不称赞我们辛劳的孩子呵!? ? 妈, 您也预料过我们会有这样快乐自豪的一天吗?从今起, 我们的日子只有一天好过一 天,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那时候会好到什么地步呢?我们真是要大大地享福了呵! ? ? ? 您的眼光又严肃起来了!您别这样地又笑又恼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一定不松劲,一定好好地听大哥的话,跟着他好好地干,一直干到使普天下 人都能够过到最好最好的日子.? 妈,您快看,烟火放起来了,多美,多亮,就像漫天的五色的光雨,照亮了我们辉煌的 楼阁,也照亮了我们的快乐的心!? 妈, 您回过头来看我, 看我的眼睛, 您看我眼睛里您的脸多亮, 多美, 多快乐, 多年青!? 妈,您低下头来,让我轻轻地亲您一口,祝您永远快乐,永远年轻!? ?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七日,北京? ? ? 走进人民大会堂? ? 走进人民大会堂, 使你突然地敬虔肃穆了下来, 好像一滴水投进了海洋, 感到一滴水的细小, 感到海洋的无边壮阔.? ? ? 步进万人大礼堂,使你突然地开朗舒畅了起来,好像凝立在夏夜的星空之下,周围的空 气里洋溢着田野的芬芳.? ? ? 你静穆, 你爽畅, 你想开口, 可是说不出话, 你感到欢喜的热泉, 在你血液里汹涌奔流, 在你眼眶边盈盈欲坠!? ? ? 你定了神,抬头望.你望见高高的圆穹上,饱满圆大的葵花蕊中,一颗伟大的红星,发 射着条条灿烂的金光.? ? ? 三重荡漾的波浪形的灯环内外,嵌满了璀璨的围拱的群星.? ? ? 在这里,看不见一根"承天"的"八柱" .? ? ? 从上下三层九千七百多个座位上,上望庄严阔大的主席台,群众和领导者之间,没有一 丝视听上的间隔.? ? ? 从主席台上向前看,这三层楼台连成一片,成了一望无际的浩荡的群众的海洋.? ? ? 台上台下都围抱在无边无际的,万星熠熠的宇宙之中!? ? ? 你走遍天下,你看见过这么伟大,这么崇高,这么瑰丽,这么充满了庄严的诗意的人民 大会堂没有?? ? ? 你没有想到你会用自己的肉眼,看到这么辉煌的奇迹吧?? ? ? 你的想象力太贫弱了,你经不起这童话般的强光的袭击,你以为是做梦.? ? ? 你不是做梦, 这是在共产党领导下, 亿万群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 在风里, 雨里, 冰里, 雪里 把人人理想里的人民大会堂,用土,用石,用钢,用铜,用琉璃,用锦缎? ? 以神眩目夺的速度,扎扎实实,坚坚固固地摆在我们面前的.? ? ? 这是人民的力量和智慧的结晶!? ? ? 人民的力量和智慧得到解放和发展,还不过十年.这种童话般的楼台,在眼前的北京, 已不止十座八座.? ? ? 试想十年以后,百年以后,人民的力量和智慧,更有无限量的发扬光大的时候,我们的 祖国,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丽庄严的世界!? ? 朋友,让我们把自己的一滴水,投进这浩荡无边的力量和智慧的海洋中去吧.? ? ? 作家出版社1964年3月初版? ? ? 仰望天安门? ? 天安门,闪闪发光的琉璃黄瓦,鲜红的高墙,鲜红的纱灯,鲜红的飘飘的旗帜.幸福的玉石 栏杆,承托着伟大的领袖抚按着的双手.? ? 六亿五千万幸福的人民,一想到我们亲爱的党,亲爱的领袖,千万亿颗鲜红的心,一时 都从祖国的四方八面,朝向着北京,仰望着天安门!? ? 国防前线的战士们,在星光月影下,狂风暴雨中想着它;分秒必争的工人们,在熊熊的 炼钢炉前,深深的煤坑道里想着它;精收细打的农民们,在绿油油黄澄澄的田野上想着它; 戈壁滩头,雪山顶上,篝火旁边围坐的青年们,用凝思的眼光想着它.? ? 他们想的是站在天安门上的我们伟大的领袖;他们想的是天安门前涌过的彩旗的波浪, 欢乐的人群; 他们想的是一架一架的振奋人心的出奇制胜的事物模型和生产指标; 他们想的 是一队一队的雄赳赳气昂昂的运动员,和用脆嫩的声音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孩子;他们想 的是万花争艳的文艺大军; 他们想的是满天飞飘的气球和鸽子; 他们想的是火树银花的焰火, 繁星辉映的明灯;他们想的是不夜的天空下,人们沸腾的欢乐场面.? ? 他们心坎上供养的天安门是如何的鲜明灿烂呵.? ? 但是,离开天安门十个月的人,还不知道天安门前又已经大大地变了样.东西两座伟大 的建筑物:人民大会堂和革命博物馆、历史博物馆,都比天安门楼高出几尺,天安门前整齐 排列的托月似的明灯,也比门前的一对矗立的华表,高出一头.而这两座新兴的建筑,却是 远远地素淡谦恭地侍立在两旁,四十四公顷宽阔的广场上,玉树琼花般纵横交错的灯光,只 有把天安门衬托得更加庄严,更加伟丽!? ? 古老的天安门和"不愿做奴隶"的中国人民,是共过患难的!在它破旧荒凉的时代,它 看见过蜂拥入城的帝国主义强盗, 它听见过敌军的车马碾过踏过的声音. 它也看见过万千热 血的青年,举起如林的手臂,挥舞着白浪似的纸旗,它也听见他们发出的震天的怒吼.这巨 大的声音从天安门前迅速地荡漾开去,激起了滔天的怒潮,洗出了一个光辉灿烂的新中国! ? ? 中国人民永远崇敬珍爱这庄严古老的天安门, 他们把它修缮得金彩辉煌, 把它描画在国 徽上. 十年前的十月一日, 毛主席在它上面向全世界宣告: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 从那时起, 天安门和这句石破天惊的语言,在全世界的人民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 我们将永远捍卫它,珍爱它,以敢想敢说敢干的精神来发扬光大它!? ? 你看,现在在广场当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两旁,有几队民兵,正在练习走队,每个人 看去只有橄榄大小 .广场边还有两个橄榄大小的老师,领着红豆大小的儿童,远远地向着 我们走来.别看儿童们只有红豆般大小,我已经听到其中的一粒说过: "我们要带着上面画 着天安门的国徽,坐上我们自己制造的火箭,远远地飞到宇宙里的另一个星球上去!您信不 信?总有一天! "? ? 天安门在上,我相信,总有一天!? 1959年9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日报》1959年10月1日,后收入散文集《樱花赞》 )? ? ? 我喜欢福建厅? ? 自从去年国庆日以后, 许多到过人民大会堂内福建厅的朋友, 一看见我就翘起大姆指说: "你 们福建厅布置得真好,你这个福建人去看过没有?"这些话都使我兴奋而又惭愧,因为我错 过了一些机会,以后又因为不凑巧或是不方便,直到这几天人大开会,福建组在福建厅开讨 论会的时候,我才得以仔细地观赏.果然名不虚传,福建厅的确有它的特色.? ? ? 一进门是一面很大的屏风,上面是堆漆的花丛中的两只孔雀.绕过屏风,立刻进入一个 雅淡清严的境界,使人从心底涌上一种宁静中的喜悦!这间大厅里从地毯、窗帘、沙发上蒙 的绸缎、茶几、烟碟、墙上的挂屏,案上的陈设都是从浅棕色到米黄色之间的深浅不同的、 使人舒适愉快的色调.而这些色调又配搭得十分匀称,十分融和.再仔细看时,除了地毯和 蒙沙发的绸缎不是本省出产以外, 几乎没有一件装饰不是福建特出的美术工艺品. 脱胎漆器 的屏风、 花瓶、 茶几, 立盘更不必说了, 还有就是按石头的颜色雕成的寿山石的花、 果、 虫、 鸟、精巧的烟碟;盆花除了榕树等是真的之外,都是逼真的扎在树枝上的绸花;墙上镜框里 的黄扬木和软木的工细玲珑的山水花茸的雕刻; 脱胎的挂屏上, 看去似乎嵌镶的是玉石和古 铜的兽形和钟鼎,其实也都是漆上的;窗上挂的是厦门出产的织着梅、兰、竹、菊花样的纱 帘,衬着上面一层薄薄的米黄色的绸帘,金色的阳光从窗外射来,每一层大窗上都浮现出一 幅淡墨的画面.? ? 在进门的屏风后面矮几上的小玻璃屏里,有一对黄杨木雕的稻花里的螃蟹,人人到此, 总会凝视叹赏, 不能移步! 厅门内两边几上摆着的寿山石刻的罩笼内外的鸡群, 和脱胎的 "铜雕"的手执弹弓附耳细语的两个孩子,也都是十分精巧生动的作品.? ? 总起来说,这个厅里的陈设,都突出地表现了福建的地方色彩,和福建民间工艺的优美 传统.而这些利用本省特产创造出来的精美的美术作品并不是在这里"陈列"着,而是每一 件都有其实用的效果.? ? 默默地瞻仰之下,我和人大的几位美术家代表发言中所说的那样: "感到幸福而自豪! " 福建厅和整座人民大会堂一样, 是美术事业进步的一个缩影, 是贯彻执行党的社会主义建设 总路线所取得的成就.人大会堂里还有其他省、市、自治区的休息厅,每个厅都有它自己的 特色, 在布置上都在互相学习, 你追我赶, 使各地的工艺美术一同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和提高. 在党的光芒四射的文艺方针的领导下, 工艺美术家们集体的热情和智慧, 将更像清泉一样地 不住奔涌了出来, 人民群众所得到的鼓舞教育, 和国际上所产生的良好影响, 是无法计量的!? ? ? 国庆节前北京郊外之夜? ? 这是一个宁静柔和的夜晚.我们在西郊动物园出租汽车站棚下的一条长凳上,坐着等车.? ? 这夜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柔和.右边,动物园墙外的一行葱郁的柳树,笼罩在夜色之 中,显得一片墨绿.隐约的灯光里,站着一长排的人,在等公共汽车.他们显然是游过园, 或是看过电影,微风送过他们零星的笑语.? ? 左边,高大的天文馆,也笼罩在夜色里,那乳白色的门墙,倒更加鲜明了.从那幽静的 小径上,我们听到清脆的唧唧的虫声.? 月亮从我们背后上来了.前面的广场上,登时洒上一层光影.? 天末的一线的西山,又从深灰色慢慢地转成淡紫.? ? 这时出租汽车站的窗外,又来了几个人,听到他们说话的口音,我们回头一看,原来是 三个外国学生.两个女的,皮肤白些,那一个男的,皮肤是黑的.他们没有坐下,只倚在窗 外,用法语交谈,我猜想他们是喀麦隆和阿尔及利亚的青年.? ? ? 忽然远处西边的树梢上,哗哗地喷出一阵华光,一朵朵红的、绿的,中间还不断爆发着 灿白的火星. "放花了! "我们高兴地叫了起来,接着是一阵又一阵,映得天际通明.? ? 那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女学生走了过来,用很熟练的中国话问: "今天是一个节日吗?" 我说: "今天不是节日,我想他们是在试放国庆日晚上的焰火. "她点了点头,笑着就走回他 们群里去.? ? 我看见那一个穿深色衣裳的女学生,独自走到月光中,抬头看着焰火,又低下头,凝立 在那里,半天不动.月影里看到她独立的身形,我自己年轻时候在异国寄居的许多往事,忽 然涌上心头. 她在想什么?在想她的受着帝国主义者践踏的国土?在想她的正在为自己的自 由幸福而奋斗着的亲人?她看到我们这一阵阵欢乐的火花, 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我的同情和 激感,像一股奔涌的泉水,一直流向这几个在我们"家"里作客的青年.? ? 两道很亮的车灯, 从西边大道上向我们直驶而来, 在广场上停住了. 调度员从屋里出来, 走到车边,向着我们微微地笑了一笑,却招呼那三个外国青年说: "车来了,你们走吧. "? ? 他们连忙指着我们说: "他们是先来的. "我们也连忙说: "我们不忙,你们先请吧! "他 们笑着道了谢,上了车,我们目送着这辆飞驰的小车,把他们载到天际发光的方向.? ? 火花仍在一阵一阵地升起,调度员和我们都站着凝望,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渐渐地焰 火下去了,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广场周围的深草里,又听到唧唧的虫声.国庆节前北京郊外 之夜,就是这样地柔和,这样地宁静,而我的心中,却有着起伏的波涛一般的感动.? ?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晚报》1961年9月29日,后收入散文集《拾穗小札》 )? ? ? 海恋? ? 许多朋友听说我曾到大连去歇夏,湛江去过冬,日本和阿联去开会,都写信来说: "你又到 了你所热爱的大海旁边了,看到了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不定又写了多少东西呢 "朋友们 的期望,一部分是实现了,但是大部分没有实现.我似乎觉得,不论是日本海,地中海 甚 至于大连湾,广州湾,都不像我童年的那片"海" ,正如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不一定是我 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一样.我的童年的游伴,在许多方面都不如我长大以后所结交的朋友, 但是我对童年的游伴,却是异样地熟识,异样地亲昵.她们的姓名、声音、笑貌、甚至于鬓 边的一绺短发,眉边的一颗红痣,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历历在目!越来越健忘的我,常常因 为和面熟的人寒暄招呼了半天还记不起姓名,而暗暗地感到惭愧.因此,对于涌到我眼前的 一幅一幅童年时代的、镜子般清澈明朗的图画,总是感到惊异,同时也感到深刻的喜悦和怅 惘杂糅的情绪——这情绪,像一根温柔的针刺,刺透了我的纤弱嫩软的心!? ? 谈到海——自从我离开童年的海边以后, 这几十年之中, 我不知道亲近过多少雄伟奇丽 的海边,观赏过多少璀璨明媚的海景.如果我的脑子里有一座记忆之宫的话,那么这座殿宇 的墙壁上,不知道挂有多少幅大大小小意态不同、神韵不同的海景的图画.? ? 但是这幅海的图画,是在我童年,脑子还是一张纯素的白纸的时候,清澈而敏强的记忆 力,给我日日夜夜、一笔一笔用铜钩铁划画了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 ? 我的这片海,是在祖国的北方,附近没有秀丽的山林,高悬的泉瀑.冬来秋去,大地上 一片枯黄,海水也是灰蓝灰蓝的,显得十分萧瑟.春天来了,青草给高大的南山披上新装, 远远的村舍顶上, 偶然露出一两树桃花. 海水映到春天的光明, 慢慢地也荡漾出翠绿的波浪.? ?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脚" ,有时在 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 ? 我张着惊奇探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 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 渐渐地,声音平静下去了,天边漾出一缕淡淡的白烟,看见桅顶了,看见船身了,又是哪里 的海客,来拜访我们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 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淡墨色的渔 帆, 一翅连着一翅, 慢慢地移了过去, 船尾上闪着桔红色的灯光. 我知道在这淡淡的白烟里, 桔红色的灯光中,都有许多人——从大人的嘴里,从书本、像《一千零一夜》里出来的、我 所熟识的人,他们在忙碌地做工,喧笑着谈话.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我在幻想里一刻不停地 替他们做工,替他们说话:他们嚓嚓地用椰子壳洗着甲板,哗哗地撒着沉重的渔网;他们把 很大的"顶针"套在手掌上,用力地缝一块很厚的帆布,他们把粗壮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 然后举到头边,来测定海风的方向.他们的谈话又紧张又热闹,他们谈着天后宫前的社戏, 玉皇顶上的梨花, 他们谈着几天前的暴风雨 这时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 我的嘴里模拟着悍 勇的呼号,两手紧握得出了热汗,身子紧张得从沙滩上站了起来.? ? 我回忆中的景色:风晨,月夕,雪地,星空,像万花筒一般,瞬息千变;和这些景色相 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动,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戏剧,日夜不停地在上演着.但是每一出戏都是在 同一的, 以高山大海为背景的舞台上演出的. 这个舞台, 绝顶静寂, 无边辽阔, 我既是演员, 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 这些往事,再说下去,是永远说不完的,而且我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是说,每一个 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快乐也好,辛酸也好,对于他都是心动神移的最深刻的记忆.我 恰巧是从小亲近了海,爱恋了海,而别的人就亲近爱恋了别的景物,他们说起来写起来也不 免会"一往情深"的.其实,具体来说,爱海也罢,爱别的东西也罢,都爱的是我们自己的 土地,我们自己的人民!就说爱海,我们爱的决不是任何一片四望无边的海.每一处海边, 都有她自己的沙滩,自己的岩石,自己的树木,自己的村庄,来构成她自己独特的、使人爱 恋的"性格" .她的沙滩和岩石,确定了地理的范围,她的树木和村庄,标志着人民的劳动. 她的性格里面,有和我们血肉相连的历史文化、习惯风俗.她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属于她 的,她孕育了我们,培养了我们;我们依恋她,保卫她,我们愿她幸福繁荣,我们决不忍受 人家对她的欺凌侵略.就是这种强烈沉挚的感情,鼓舞了我们写出多少美丽雄壮的诗文,做 出多少空前伟大的事业,这些例子,古今中外,还用得着列举吗?? ? 还有,我爱了童年的"海" ,是否就不爱大连湾和广州湾了呢?决不是的.我长大了, 海也扩大了, 她们也还是我们自己的海! 至于日本海和地中海——当我见到参加反对美军基 地运动的日本内滩的儿童、 参加反抗英法侵略战争的阿联塞得港的儿童的时候, 我拉着他们 温热的小手,望着他们背后蔚蓝的大海,童年的海恋,怒潮似地涌上心头.多么可爱的日本 和阿联的儿童,多么可爱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呵!? ?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夜,北京?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62年10月号)? ? ? [第三辑]悼郭老? ?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二日十六时五十分, 一颗中国当代科学文化的巨星, 拖着万丈光芒从我们 头上飞逝了,陨落了!? 他并没有陨落,他永远不会陨落.他永远在广漠的宇宙中,横空飞驰.? 六十多年以前,郭老在他的一首长诗《星空》中写道:? 人籁无声,? 古代的天才? 从星光中显现!? 巴比仑的天才,? 埃及的天才,? 印度的天才,? 中州的天才,? 星光不灭,? 你们的精神? 永远在人类之头昭在!? 泪珠一样的流星坠了,? 已往的中州的天才哟? 鸡声渐渐起了,? 初升的朝云哟,? 我向你再拜,再拜.? ? 现在,我在初升的朝云映照之下,来写悼念郭老的文字,我几次住笔沉吟,我这支小小 的笔,实在写不尽他的热情潮涌、才调纵横的一生,写不尽他的前进的一生,革命的一生, 创造的一生.我只能从我自己对他的景仰说起.? ? ? 我在二十年代,就拜读过郭老的新诗,如《女神》 , 《凤凰涅~礌》 , 《星空》 .? 我们也听到诗人在大革命时代投笔从戎,以后又到了日本.? ? 那时郭老正在敬爱的周总理的领导下, 从事抗日救亡运动, 我也算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 敌协会之一员. 虽然我因病久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 深居简出, 但也还有些朋友登山造访, 其中就有郭老、老舍先生和其他人士.我记得在一个夏天的下午,郭老和老舍先生、冯乃超 同志等上山来了, 在我门外的山坡上, 万树浓荫之中, 遥望蜿蜒如带的嘉陵江, 清谈了半日. 过了几天,老舍先生就送来一张郭老赠我的条幅,上面写着一首五律,还有跋语,我记得诗 上写着:? ? ? 碧帘锁烟霭,红烛映清流.? 婉婉唱随乐,殷殷家国忧.? 微怜松石瘦,贞静立山头.? ? 这十年来,我所珍藏的友人赠书、赠字、赠画,丧失殆尽,郭老这张条幅也在其中!在 我追怀悼念一位良师益友的时候, 就会忆起我的每一件失去的珍藏的诗画, 这对于我都是不 可弥补的损失!? ? ? 幸而我还能看到许多郭老的字迹, 有的是录毛主席的或是他自己的诗词; 在毛主席纪念 堂,在人民大会堂以及国内外的其他集会或名胜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热情奔放、龙蛇飞舞的 笔迹.? ? ? 郭老是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他的感情是坚贞的、纯一的.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 爱拯救祖国人民的中国共产党,热爱毛泽东主席,热爱中国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同志,以及 每一个为人民的自由幸福而献身的革命前辈. 他以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光辉, 投射在 他涌溢的热情之上,写出了许许多多诗、词、论文、剧本 来团结、歌颂了中国和世界的劳 动人民,来抨击、反对了全世界劳动人民的敌人.我有幸地几次在郭老领导之下,参加了国 际的会议,听到了郭老精彩风趣的即席发言,更时常在招待国际友人的场合,看见郭老在国 际友人的敦恳围观之下,欣然命笔;郭老的发言总是逸趣横生,写的字则是笔花四照.以其 美妙的语言和文字艺术,把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革命政治内容发挥 得恰到好处,这一点我感到是可学而不可及的!? ? ? 郭老和我们永别了!但他是在写"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之后,是在为全国科学 大会写出了《科学的春天》那篇响彻云霄的向科学进军的号角的闭幕词之后,是在为中国文 联常委会扩大会议写出了《衷心的祝愿》的闭幕词之后,才快意地与世长辞的.他勉励我们 要好好学习博大精深的毛泽东思想, 要牢记敬爱的周总理对文艺界的培育与关怀, 他要我们 "敢于坚持真理,同人民群众心连心,按照党和人民的要求,放开笔来写,拿起笔来投入战 斗, 把"四人帮"设置的种种精神枷锁踏在脚下, 深刻地、 光彩夺目地反映我们的伟大的时代" . ? ? 郭老!您的精神,永远在人类之头昭在.您就欢乐豪放地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迎风飞驰 吧!我们这些还在祖国土地之上的您的景仰者,定将努力拿起笔来投入战斗,把"四人帮" 设置的种种精神枷锁踏在脚下,深刻地、光彩夺目地反映我们的伟大的时代!? ? 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日清晨?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78年第7期,后收入《晚晴集》 )? ? ? 老舍和孩子们? ? 我认识老舍先生是在三十年代初期一个冬天的下午. 这一天, 郑振铎先生把老舍带到北京郊 外燕京大学我们的宿舍里来.我们刚刚介绍过,寒暄过,我给客人们倒茶的时候,一转身看 见老舍已经和我的三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当老舍先生把手伸到椅 后拉出那只小布狗熊的时候, 我的儿子高兴得抱住这位陌生客人的脖子, 使劲地亲了他一口! 这逗得我们都笑了.直到把孩子打发走了,老舍才掸了掸裤子,坐下和我们谈话.他给我的 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孩子的人.? ? 从那时起,他就常常给我寄来他的著作,我记得有: 《老张的哲学》 、 《二马》 、 《小坡的 生日》 ,还有其他的作品.我的朋友许地山先生、郑振铎先生等都告诉过我关于老舍先生的 家世、生平、以及创作的经过,他们说他是出身于贫苦的满族家庭,饱经忧患.他是在英国 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汉语时,开始写他的第一部小说《老张的哲学》的;并说他善于描写劳 动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很有英国名作家狄更斯的风味等等.? ? 我自己也感到他的作品有特殊的魅力, 他的传神生动的语言, 充分地表现了北京的地方 色彩;充分地传达了北京劳动人民的悲愤和辛酸、向往与希望.他的幽默里有伤心的眼泪, 黑暗里又看到了阶级友爱的温暖和光明. 每一个书中人物都用他或她的最合身份、 最地道的 北京话,说出了旧社会给他们打上的烙印或创伤.这一点,在我们一代的作家中是独树一帜 的.? ? 我们和老舍过往较密的时期,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那时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老 舍是我家的熟客, 更是我的孩子们最欢迎的人. "舒伯伯" 一来了, 他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 就一窝蜂似地围了上来,拉住不放,要他讲故事,说笑话,老舍也总是笑嘻嘻地和他们说个 没完.这时我的儿子和大女儿已经开始试看小说了,也常和老舍谈着他的作品.有一次我在 旁边听见孩子们问: "舒伯伯,您书里的好人,为什么总是姓李呢?"老舍把脸一绷,说: "我就是喜欢姓李的!——你们要是都做好孩子,下次我再写书,书里的好人就姓吴了! " 孩子们都高兴得拍起手来,老舍也跟着大笑了.? ? 因为老舍常常被孩子们缠住,我们没有谈正经事的机会.? ? 我们就告诉老舍: "您若是带些朋友来,就千万不要挑星期天,或是在孩子们放学的时 候. "于是老舍有时就改在下午一两点钟和一班朋友上山来了.我们家那几间土房子是没有 围墙的,从窗外的山径上就会听见老舍豪放的笑声: "泡了好茶没有?? ? ? 客人来了! "我记得老舍赠我的诗笺中,就有这么两句:? 挥汗频频索好茶.? ? 现在, 老舍赠我的许多诗笺, 连同他们夫妇赠我的一把扇子——一面写的是他自己的诗, 一面是胡藉青先生画的花卉,在"四人帮"横行的时候都丢失了!这个损失是永远补偿不了 的!? ? 抗战胜利后,我们到了日本,老舍去了美国.这时我的孩子们不但喜欢看书,而且也会 写信了.大概是因为客中寂寞吧,老舍和我的孩子们的通信相当频繁,还让国内的书店给孩 子们寄书,如《骆驼祥子》 、 《四世同堂》等等.有一次我的大女儿把老舍给她信中的一段念 给我听,大意是:你们把我捧得这么高,我登上纽约的百层大楼,往下一看,觉得自己也真 是不矮!我的小女儿还说: "舒伯伯给我的信里说,他在纽约,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一个十 岁的小女孩,哪里懂得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作家,去国怀乡的辛酸滋味呢?? ? ? 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回来.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我正生病,老舍来看我.他拉过一 张椅子,坐在我的床边,眉飞色舞地和我谈到解放后北京的新人新事,谈着毛主席和周总理 对文艺工作者的鼓励和关怀.这时我的孩子们听说屋里坐的客人是"舒伯伯"的时候,就都 轻轻地走了进来,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我们谈话.老舍回头看见了,从头到脚扫了他们一 眼,笑问: "怎么?不认得"舒伯伯"啦?"这时,这些孩子已是大学、高中和初中生了,他 们走了过来,不是拉着胳膊抱着腿了,而是用双手紧紧握住"舒伯伯"的手,带点羞涩地说, "不是我们不认得您,是您不认得我们了! "老舍哈哈大笑地说: "可不是,你们都是大小伙 子,大小姑娘了,我却是个小老头儿了! "顿时屋里又欢腾了起来!? ? ? 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一天, 我的大女儿从兰州来了一封信, 信上说: "娘, 舒伯伯逝世了, 您知道吗?"这对我是一声晴天霹雳,这么一个充满了活力的人,怎么会死呢!那时候,关 于我的朋友们的消息,我都不知道,我也无从知道 ? ? ? "四人帮"打倒了以后,我和我们一家特别怀念老舍,我们常常悼念他,悼念在"四人 帮"疯狂迫害下,我们的第一个倒下去的朋友!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龙须沟》重新放映的 时候,我们都流下了眼泪,不但是为这感人的故事本身,而是因为"人民艺术家"没有能看 到我们的第二次解放!一九五三年在我写的《陶奇的暑期日记》那篇小说里,在七月二十九 日那一段,就写到陶奇和她的表妹小秋看《龙须沟》影片后的一段对话,那实际就是我的大 女儿和小女儿的一段对话:? ? ? 去搂着她,劝她说: "你知道吧?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了.? 后来不是龙须沟都修好了,人民日子都好过了吗?我们永远不会再过那种苦日子了. "? 小秋点了点头,说: "可是二妞子已经死了,她什么好事情都没有看见! "我心里也难受 得很.? ? 二十五年以后,我的小女儿,重看了《龙须沟》这部电影,不知不觉地又重说了她小时 候说过的话: ""四人帮"打倒了,我们第二次解放了,可惜舒伯伯看不见了! "这一次我的大 女儿并没有过去搂着她,而是擦着眼泪,各自低头走开了!? ? 在刚开过的中国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上, 看到了许多活着而病残的文艺界朋友, 我的脑中 也浮现了许多死去的文艺界朋友——尤其是老舍.老舍若是在世,他一定会作出揭发"四人 帮"的义正词严淋漓酣畅的发言.可惜他死了!? ? 关于老舍, 许多朋友都写出了自己对于他的怀念、 痛悼、 赞扬的话. 一个 "人民艺术家" 、 "语言大师" 、 "文艺界的劳动模范"的事迹和成就是多方面的,每一个朋友对于他的认识, 也各有其一方面,从每一个侧面投射出一股光柱,许多股光柱合在一起,才能映现出一个完 全的老舍先生!为老舍的不幸逝世而流下悲愤的眼泪的,决不止是老舍的老朋友、老读者, 还有许许多多的青少年.老舍若是不死,他还会写出比《宝船》 、 《青蛙骑士》更好的儿童文 学作品,因为热爱儿童,就是热爱着祖国和人类的未来!在党中央向科学文化进军的伟大号 召下,他会更以百倍的热情为儿童写作的.? ? ? 感谢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 ,也挽救了文艺界,使我能在十二年之后,终于写出了 这篇悼念老舍先生的文章.如今是大地回春,百花齐放.我的才具比老舍先生差远了,但是 我还活着,我将效法他辛勤劳动的榜样,以一颗热爱儿童的心,为本世纪之末的四个现代化 的社会主义祖国的主人,努力写出一点有益于他们的东西!? ? 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戏剧》1978年第7期,后收入《晚晴集》 )? ? ? 追念振铎? ? 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 一九五八年十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在莫斯科的欢迎亚非作家的一个群众大会上, 来宾台 上坐在我旁边的巴金同志,忽然低下头来轻轻地对我说: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不要 难过!振铎同志的飞机出事,十八号在喀山遇难了. "又惊又痛之中,我说不出话来——但是,但是我怎能不难过呢?? ? 就是在那一年——一九五八年——的国庆节的观礼台上, 振铎和我还站在一起, 扶着栏 杆,兴高采烈地,一面观看着雄壮整齐的游行队伍,一面谈着话.他说他要带一个文化代表 团到尼泊尔去.我说我也要参加一个代表团到苏联去.? ? 他笑说: "你不是喜欢我母亲做的福建菜吗?等我们都从外国回来时,我一定约你们到 我家去饱餐一顿. "当时,我哪里知道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次的充满了热情和诙谐的 谈话呢?? ? 在我所认识的许多文艺界朋友之中(除了我的同学以外) ,振铎同志恐怕是最早的一个 了.那就是在五四时代, "福建省抗日学生联合会"里.那时我还是协和女子大学预科的一 年级学生,只跟在本校和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学校和其他大学的大学生之后,一同开会,写 些宣传文字和募捐等工作.因为自己的年纪较小,开会的时候,静听的时候多,发言的时候 少,许多人我都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我.但我却从振铎的慷慨激昂的发言里,以及振铎给 几个女师大的大同学写的长信里;看到他纵情地谈到国事,谈到哲学、文学、艺术等,都是 大字纵横、热情洋溢.因此,我虽然没有同他直接谈过话,对于他的诚恳、刚正、率真的性 格,却知道得很清楚,使我对他很有好感.? ? ? 这以后,他到了上海,参加了《小说月报》的编辑工作.? 我自己也不断地为《小说月报》写稿,但是我们还是没有直接通过信.? ? 我们真正地熟悉了起来, 还是在一九三一年秋季他到北京燕京大学任教以后, 我们的来 往就很密切了.他的交游十分广泛,常给我介绍一些朋友,比如说老舍先生.振铎的藏书极 多,那几年我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他就借书给我看,在病榻上我就看了他所收集的百十来 部的章回小说.我现在所能记起的,就有《醒世姻缘》 、 《野叟曝言》 、 《绿野仙踪》等,都是 我所从未看过的.在我"因病得闲"之中,振铎在中国旧小说的阅读方面,是我的一位良师 益友, 这一点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 那几年他还在收集北京的名笺, 和鲁迅先生共同编印 《十 竹斋笺谱》 .他把收集来的笺纸,都分给我一份,笺谱印成之后,他还签名送给我一部,说 "这笺谱的第一部是鲁迅先生的,第二部我自己留下了,第三部就送给你了" .? ? 这一部可贵的纪念品,和那些零散的名贵的北京信笺,在抗战期间,都丢失了!? ? 振铎在燕京大学教学,极受进步学生的欢迎,到我家探病的同学,都十分兴奋地讲述郑 先生的引人入胜的讲学和诲人不倦的进步的谈话. 当他们说到郑先生的谈话很有幽默感的时 候,使我忆起在一九三四年,我们应平绥铁路局之邀,到平绥沿线旅行时,在大同有一位接 待的人员名叫"屈龙伸" ,振铎笑说: "这名字很有意思. "他忽然又大笑说: "这个名字对张 凤举. " (当时的北大教授)我们都大笑了起来,于是纷纷地都把我们自己的名字和当时人或 古人的名,对了起来, "郑振铎"对"李鸣钟" (当时西北军的一个军官) ,我们旅行团中的 陈其田先生,就对了"张之洞" ,雷洁琼女士就对了"左良玉" , "傅作义"就对了"李宗仁" 等.这些花絮,我们当然都没有写进《平绥沿线旅行记》里,但当时这一路旅行,因为有振 铎先生在内,大家都感到很愉快.? ? ? 振铎在燕大教学,因为受到进步派的欢迎,当然也就受到顽固派的排挤,因此,当我们 在一九三六年秋,再度赴美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上海了.他特别邀请朋友给我们饯行.据我 的回忆,我是在那次席上,初次会到茅盾同志的.胡愈之同志也告诉过我,他是在那次饯别 宴上,和我们初次会面的.? ? ? 也就是在那次席上我初次尝到郑老太太亲手烹调的福建菜.? ? ? 我在太平洋舟中,给振铎写了一封信,信上说: "感谢你给我们的"盛大"的饯行,使我 们得以会见到许多闻名而未见面的朋友 更请你多多替我们谢谢老太太, 她的手艺真是高明! 那夜我们谈话时多, 对着满桌的佳肴, 竟没有吃好. 面对这两星期在船上的顿顿无味的西餐, 我总在后悔,为什么那天晚上不低下头去尽量地饱餐一顿. "? ? 抗战胜利后,我从重庆先回到上海,又到他家去拜访,看见他的书架上仍是堆着满满的 书,桌子上,窗台上都摆着满满的大大小小的陶俑.我笑说: "我们几经迁徙,都是"身无余 物"了,你还在保存收集这许多东西,真是使人羡慕. "他笑了一笑说: "这是我的脾气,一 辈子也改不了! "? ? 一九五一年我从日本回国,他又是第一批来看我的朋友中之一.我觉得新中国的成立, 使他的精力更充沛了,勇气更大了,想象力也更丰富了.他手舞足蹈地讲说他正在毛主席和 共产党的领导下, 为他解放前多年来所想做而不能做的促进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 贡献出他 的全部力量.? ? 他就是这么一个精力充沛热情横溢的人. 虽然那天晚上巴金劝我不要难过 (其实我知道 他心里也是难过的) ,我能不难过吗?我难过的不只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良师益友,我难过 的是我们中国文艺界少了一个勇敢直前的战士!? ? 在四害横行,道路侧目的时期,我常常想到振铎,还为他的早逝而庆幸!我想,像他这 么一个十分熟悉三十年代上海文艺界情形, 而又刚正耿直的人, 必然会遇到像老舍或巴金那 样的可悲的命运.现在"四人帮"打倒了,满天春气,老树生花,假使他今天还健在,我准 知道他还会写出许多好文章,做出许多有益的事!我记得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曾在我们大家 面前说过,他和老舍,振铎,王统照四个人,都是戊戌政变(一八九八年)那年生的.算起 来都比我大两岁.我现在还活了下来!我本来就远远、远远地落在他们的后面,但是一想起 他们,就深深感到生命的可贵,为了悼念我所尊敬的朋友,我必须尽上我的全部力量,去做 人民希望我做而我还能够做的一切的事.? ?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艺报》1978年第6期,后收入《晚晴集》 )? ? ? 腊八粥? ? 从我能记事的日子起,我就记得每年农历十二月初八,母亲给我们煮腊八粥.? 这腊八粥是用糯米、红糖和十八种干果掺在一起煮成的.? ? 干果里大的有红枣、桂圆、核桃、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有各种 豆子和芝麻之类,吃起来十分香甜可口.母亲每年都是煮一大锅,不但合家大小都吃到了, 有多的还分送给邻居和亲友.? ? 母亲说: 这腊八粥本来是佛教寺煮来供佛的——十八种干果象征着十八罗汉, 后来这风 俗便在民间通行,因为借此机会,清理厨柜,把这些剩余杂果,煮给孩子吃,也是节约的好 办法.最后,她叹一口气说: "我的母亲是腊八这一天逝世的,那时我只有十四岁.我伏在 她身上痛哭之后, 赶忙到厨房去给父亲和哥哥做早饭, 还看见灶上摆着一小锅她昨天煮好的 腊八粥,现在我每年还煮这腊八粥,不是为了供佛,而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 "? ? 我的母亲是一九三年一月七日逝世的, 正巧那天也是农历腊八! 那时我已有了自己的 家,为了纪念我的母亲,我也每年在这一天煮腊八粥.虽然我凑不上十八种干果,但是孩子 们也还是爱吃的. 抗战后南北迁徙, 有时还在国外, 尤其是最近的十年, 我们几乎连个 "家" 都没有,也就把"腊八"这个日子淡忘了.? ? 今年"腊八"这一天早晨,我偶然看见我的第三代几个孩子,围在桌旁边,在洗红枣, 剥花生,看见我来了,都抬起头来说: "姥姥,以后我们每年还煮腊八粥吃吧!妈妈说这腊 八粥可好吃啦.您从前是每年都煮的. "我笑了,心想这些孩子们真馋.我说: "那是你妈妈 们小时候的事情了.在抗战的时候,难得吃到一点甜食,吃腊八粥就成了大典.现在为什么 还找这个麻烦?"? ?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下,低下头去,一个孩子轻轻地说: "妈妈和姨妈说,您母亲为了纪 念她的母亲,就每年煮腊八粥,您为了纪念您的母亲,也每年煮腊八粥.现在我们为了纪念 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周爷爷,我们也要每年煮腊八粥!这些红枣、花生、栗子和我们能凑来 的各种豆子,不是代表十八罗汉,而是象征着我们这一代准备走上各条战线的中国少年,大 家紧紧地、融洽地、甜甜蜜蜜地团结在一起 "他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叠得很平整的小 日历纸,在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下面,印着"农历乙卯年十二月八日"字样.他把这张小 纸送到我眼前说: "您看,这是妈妈保留下来的.周爷爷的忌辰,就是腊八! "? ? 我没有说什么,只泫然地低下头去,和他们一同剥起花生来.? 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凌晨? ? ? 我和玫瑰花? ? 我和玫瑰花接触,是从青年时代开始的.? ? ? 记得在童年时代,在烟台父亲的花园里,只看到有江西腊梅、秋海棠和菊花等等.在福 州祖父的花园里, 看到的尽是莲花和兰花. 兰花有一种清香, 但很娇贵, 剪花时要用竹剪子. 还很怕蚂蚁,花盆架子的四条腿子,还得垫上四只水杯,阻止蚂蚁爬上去.用的肥料,是浸 过黑豆的臭水.? ? ? 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就开始看《红楼梦》 ,看到小厮兴儿对尤三姐形容探春,形容得很 传神的句子, 他说: "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 又红又香, 无人不爱, 只是有刺扎手 " 我就对这种既浓艳又有风骨的花,十分向往,但我那时还没有具体领略到她的色香,和那尖 锐的刺.? ? ? 直到一九一八年的秋季,我进了大学,那时协和女大的校址,是在北京灯市口佟府夹道 (后改同福夹道) .这本是清朝佟王的府邸,女大的大礼堂就是这王府的大厅堂三间打通改 成的. 厅前的台阶很高, 走廊也很长, 廊前台阶两旁就种着一行猩红的玫瑰. 这玫瑰真是 "又 红又香,无人不爱" ,而且花朵也大到像一只碟子!我们同学们都爱摘下一朵含苞的花蕊, 插在髻上.当然我们在攀摘时也很小心花枝上的尖刺.? ? ? 记得我还写了一首诗, 叫做 《玫瑰的荫下》 . 因为那一行玫瑰的确又高又大, 枝叶浓密, 我们总喜欢坐在花下草地上,在香气氤氲中读书.? ? ? 等到我出国后,在美国或欧洲,到处都可以看到品种繁多的玫瑰,而且玫瑰的声价,也 可与我们的梅、兰、竹、菊相比!玫瑰园之多,到处都是,在印度的秦姬陵,我就惊喜地参 观了陵畔五色缤纷、香气四溢的玫瑰园.? ? ? 一九二九年以后,我自己有了家,便在我家廊前,种了两行德国种的白玫瑰,花也开得 很大, 而且不断地开花, 从阴历的三月三, 一直开到九月九, 使得我家的花瓶里, 繁花不断. 我不但自己享受,也把它送给朋友,或是在校医院里养病的学生.? ? ? 抗战军兴,我离开了北京.从此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也更没有栽花的心绪.一 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之间,我在重庆歌乐山下,倒是买了一幢土房,没有围墙,四周有点空 地. 但那时蔬菜紧张, 我只在山坡上种些瓜菜之类,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 我们光吃南瓜下饭, 就吃了三个月!? ? ? 解放后回国来,有了自己的宿舍了,但是我们住的单元,是在楼上,没有土地,而我的 幸运也因之而来!在我们楼下,有两家年轻人,都是业余的玫瑰花爱好者,花圃里栽满了各 种各色的玫瑰.这几位年轻人,知道我也喜欢,就在他们清晨整理花圃的时候,给俄送上来 一把一把的鲜艳的带着朝露的玫瑰——他们几乎是轮流地给我送花,我在医院时也不例外, 从春天开的第一朵直到秋后开的末一朵——每天早起, 我还在梳洗的时候, 只要听到轻轻的 叩门声,我的喜悦就像泉水似地涌溢了出来.? ?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八小时以外》1982年第1期. )? ? ? 月光? ? 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醒来的时候, 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 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独自抱着膝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 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 ? ? "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 "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 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 "维因 一面走进来,笑说: "我久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 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 " 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 听到这里, 便抬起头来笑道, "怎么样, 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么?" 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 "谁知道! "? ?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 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 "叔远, 你不说琴弦断了么? 你听,卖弦儿的来了. "叔远道, "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 有钱. "维因说, "不必了,我这里也有. "说着便走下楼去.? ? ?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 "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 "君柔笑说: "这 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 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 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 说着玩的. 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 动. 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 同学们都和他辩驳, 他说: "我所说的自杀, 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 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 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 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 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 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 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 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 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 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 他这孩子特别不特别?"叔远听着便道, "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青年 时代的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 "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他 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不过晚 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 阑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飕送着花 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桌子上,一手微微 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 "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分的想离开此地,否则脑子 里受的刺激太深了, 恐怕收束就在……" 君柔笑将起来说, "不要胡说了, 你倒是个实行家, 从前的话柄, 还提它作什么! " 这时叔远抬头看道: "今儿是十八呵, 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 " 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阑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屯积着. 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时也没有 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 ?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 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零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 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 ? ? 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 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 拔俗的,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 临流照影, 对它诉尽悲欢, 要它管领兴亡. 它虽然温静无言, 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兴亡呵,只是烦恼混 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 ?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卷舒着. 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 ?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说不尽悲 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 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和.——痴绝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纳你了!? ? ?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它凄动了 你的心, 你临感难收了. 你要和它调和呵, 只有一条路, 除非是——打破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 ? ? ?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 ?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穿入树林 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 "可怜我已经是昏沉如梦,怎禁得这急 管繁弦——"? ? ?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面依旧吹 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 ? ? 君柔忽然指着说: "刚才坐在堤边的, 是不是维因?" 叔远也站起来说: "我下山的时候, 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 " 君柔等不到他说完, 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来, 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 ?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 "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响,便不 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 要是维因 他刚才和我的谈话, 着实不稳呵! " 叔远俯着看水说: "水里没有动静, 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 "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你真也 痴绝!? ? ? 我的父母之乡? ? 清晓的江头,白雾茫茫;?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 ? ——《繁星》? 福建福州永远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不在那里生长,但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 ? 到今日为止,我这一生中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从严冷枯黄 的北方归来,看到展现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红花绿叶,使我惊讶而欢喜!我觉得我的生命 的风帆, 已从蔚蓝的海, 驶进了碧绿的江. 这天我们在闽江口从大船下到小船, 驶到大桥头, 来接我们的伯父堂兄们把我们包围了起来, 他们用乡音和我的父母热烈地交谈. 我的五岁的 大弟弟悄悄地用山东话问我说: "他们怎么都会说福州话?"因为从来在我们姐弟心里,福 州话是最难懂难说的!? ? ? 这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 我们就过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 新年、 元宵、 端午、 中秋 岁 时节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特别是灯节,那时我们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灯市 的街,元宵前后, "花市灯如昼" ,灯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绚丽的情景就说不尽了.? ?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时还没有鹰厦铁路,我们人大代表团是 从江西坐汽车进去的.一路上红土公路,道滑如拭,我还没有看见过土铺的公路,维修得这 样平整的!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还到了漳州、泉州、厦门、鼓浪屿 那是祖国的南疆了. 在厦门前线,我还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金门岛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 回忆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写了.总之,我很喜欢我的父母之乡.那边是南国 风光,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见底!院里四季都有花开.水果是从枇杷、荔枝、龙眼,一直吃到福桔!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惬意的呢?? ? 我在故乡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迹、侨乡,到处可见,福建华侨,遍于天下.我所到过的 亚、 非、 欧、 美各国都见到辛苦创业的福建侨民, 握手之余, 情溢言表. 在他们家里、 店里, 吃着福州菜,喝着茉莉花茶,使我觉得作为一个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 我的父母之乡是可爱的.有人从故乡来,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过,我都向他们问起 福建的近况. 他们说: 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来, 进步得不可辨认了. 最近呢, 农业科学化了, 又在植树造林,山岭田地更加郁郁葱葱了.他们都动员我回去看看,我何尝不想呢?不但我 想, 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 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 我愿和故乡的人, 以及普天下的福建侨民, 一同在精神和物质文明方面,把故乡建设得更美好!? ? 1982年3月29日? ? ? 绿的歌? ? 我的童年是在大海之滨度过的,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湛蓝的大海, 身后是一抹浅黄的田地. ? ? ? ? ? ? 那时,我的大半个世界是蓝色的,蓝色对于我,永远象征着阔大,深远,庄严……? ? ? ? ? ? 我很少注意到或想到其他的颜色.? ? ? ? ? ? ? ? ? 离开海边,进入城市,说是"目迷五色"也好,但我看到的只是杂色的黯淡的一切.? ? ? ? ? ? 我开始向往看到一大片的红色,来振奋我的精神.? ? ? ? ? ? 我到西山去寻找枫林的红叶.但眼前这一闪光艳,是秋天的"临去秋波" ,很快的便被 朔风吹落了.? ? ? ? ? ? ? ? ? 在怅惘迷茫之中,我凝视着这满山满谷的吹落的红叶,而"向前看"的思路,却把我的 心情渐渐引得欢畅了起来!? ? 落红不是无情物" ,它将在春泥中融化,来滋润培养它的新一代.? ? ? ? ? ? 这时,在我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幅绿意迎人的图画!那是有一年的冬天,我回到我的故 乡去, 坐汽车从公路进入祖国的南疆. 小车在层峦叠嶂中穿行, 两旁是密密层层的参天绿树: 苍绿的是松柏,翠绿的是竹子,中间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色调深浅不同的绿树,衬以遍 地的萋萋的芳草.绿"把我包围起来了.我从惊喜而沉入恬静,静默地、欢悦地陶醉 在这铺天盖地的绿色之中.? ? ? ? ? ? ? ? ? 我深深地体会到 "绿" 是象征着: 浓郁的春光, 蓬勃的青春, 崇高的理想, 热切的希望……? ? ? ? ? ? 绿,是人生中的青年时代.? ? ? ? ? ? 个人、社会、国家、民族、人类都有其生命中的青年时代.? ? 我愿以这支"绿的歌"献给生活在青年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青年们!? ?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七日? ? ? ? (本篇最初发表于万叶散文丛书《绿》 ,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年6月初版)? ? ? ? 悼念林巧稚大夫? ? 4月23日早晨,我正用着早餐,突然从广播里听到了林巧稚大夫逝世的消息,我忍不住放 下匕箸,迸出了悲痛的热泪!? ? 我知道这时在国内在海外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而叹息、而流泪、而呜咽的,不知有多少 不同肤色、 不同年纪、 不同性别的人. 敬爱她的病人、 朋友、 同事、 学生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 她是一团火焰,一块磁石.她的"为人民服务"的一生,是极其丰满充实地度过的.她 从来不想到自己,她把自己所有的技术和感情,都贡献倾注给了她周围一切的人.? ? 关于她的医术、医德、她的嘉言懿行,受过她的医治、她的爱护、她的培养的人都会写 出一篇很全面很动人的文章.我呢,只是她的一个"病人" 、一个朋友,只能说出我和她的 多年接触中的一些往事.就是这些往事,使得这个不平凡的形象永远在我的心中闪光!? ? 我和林大夫认识得很早,在本世纪二十年代,我在燕京大学肄业,那时协和医学院也刚 刚成立. 在协和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和医院的社会服务部里都有我的同学. 我到协和医院去看 同学时常常会看见她.我更是不断地从我的同学口中听到这可敬可爱的名字.? ? 我和她相熟, 还是因为我的三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她常笑说 "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 . 在产前的检查和产后的调理中,她给我的印象是敏捷、认真、细心而又果断.她对病人永远 是那样亲人一般地热情体贴,虽然她常说, "产妇不是病人" .她对她的助手和学生的要求, 也十分严格.我记得在1935年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她已是主治大夫,她的助手 实习医生是我的一个学生.在我阵痛难忍、低声求她多给我一点瓦斯的时候,林大夫听见了 就立刻阻止她,还对我说, "你怎能这样地指使她!她年轻,没有经验,瓦斯多用了是有危 险的. "1937年11月,当我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已是主任大夫了.那时北京已经 沦陷,我们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抑郁,林大夫坐在产床边和我一直谈到深夜.第二年的夏末我 就离开北京到后方去了.我常常惦念着留在故都的亲人和朋友,尤其是林巧稚大夫.194 3年我用"男士"的笔名写的那本《关于女人》里面的《我的同班》 ,就是以林大夫为模特 儿的, 虽然我没有和她同过班, 抗战时期她也没有到过后方. 抗战胜利后, 在我去日本之前, 还到北京来看过她.我知道在沦陷的北京城里,那几年她仍在努力做她的医务工作.? ? ? 她出身于基督教的家庭,一直奉着"爱人如己"的教义.对于劳动人民,她不但医治他 们的疾苦, 还周济他们的贫困. 她埋头工作, 对于政治一向是不大关心的. 珍珠港事变以后, 美国人办的协和医院也被日军侵占了,林大夫还是自开诊所,继续做她的治病救人的事业. 我看她的时候, 她已回到了胜利后的协和医院, 但我觉得她心情不是太好, 对时局也很悲观, 我们只谈了不到半天的话,便匆匆分别了.? ? ? 1951年我回到了解放后的祖国,再去看林大夫时,她仿佛年轻了许多,容光焕发, 她举止更加活泼,谈话更加爽朗而充满了政治热情.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医务工作者,她 觉得在社会主义祖国里,如同在涸辙的枯鱼忽然被投进到阔大而自由的大海.她兴奋,她快 乐,她感激,她的"得心应手"的工作,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尤其是周总理的器重.? ? ? 她的服务范围扩大了,她更常常下去调查研究.那几年我们都很忙,虽说是"隔行如隔 山" , 但我们在外事活动或社会活动的种种场合, 还是时时见面. 此外, 我还常常有事求她: 如介绍病人或请她代我的朋友认领婴儿.对我的请求,她无不欣然应诺.我介绍去的病人和 领到健美的婴儿的父母,还都为林大夫的热情负责而来感谢我!? ? ? 十年动乱期间,我没有机会见到她,只听说因为她桌上摆着总理的照片,她的家也被抄 过.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又相见了,我们又都逐渐繁忙了起来.她常笑对我说: "你有空真 应该到我们产科里来看看.我们这里有了五洲四海的婴儿.? ? ? 有白胖白胖的欧洲孩子,也有黑胖黑胖的非洲孩子,真是可爱极了! "这时我觉得她的 尽心的工作已经给她以充分的快乐.? ? ? 1978年她得了脑血栓病住院,我去看她时,她总是坐在椅子上,仍像一位值班的大 夫那样,不等我说完问讯她的话,她就问起"我们的孩子" ,我的工作,我的健康.我看她 精神很好,每次都很欣慰地回来.1979年全国人大开会期内,我们又常见面,她的步履 仍是十分轻健,谈话仍是十分流利,除了常看见她用右手摩抚她弯曲的左手指之外,简直看 不出她是得过脑血栓的人.一九八年夏,我也得了脑血栓住进医院.我的医生、她的学生 告诉我,林大夫的脑病重犯了,这次比较严重,卧床不起.一九八年底她的朋友们替她过 八十大寿的时候,她的脑力已经衰退,人们在她床头耳边向她祝寿,她已经不大认得人了. 那时我也躺在病床上,我就常想:像她那么一个干脆利落,一辈子是眼到手到,做事又快又 好的人,一旦瘫痪了不能动弹,她的喷涌的精力和洋溢的热情,都被拘困在委顿松软的躯体 之中, 这种 "力不从心" 的状态, 日久天长, 她受得了吗?昏睡时还好, 当她暂时清醒过来, 举目四顾,也许看到窗帘拉得不够平整,瓶花插得不够妥贴.叫人吧,这些事太繁琐、太细 小了,不值得也不应当麻烦人,自己能动一动多好!更不用说想到她一生做惯了的医疗和科 研的大事了.如今她能从这种"力不从心"的永远矛盾之中解脱了出来,我似乎反为她感到 释然.? ? 林大夫比我小一岁,二十世纪初,我们的祖国,正处在水深火热的内忧外患之中,我们 都是"生于忧患"的人.现在呢,我们热爱的祖国,正在"振兴中华"的鼓角声中,朝气蓬 勃地向着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途上迈进.我们这一代人在这个时期离开人世,可算是"死 于安乐"了.我想林大夫是会同意我的话的.? ? 1983年5月11日? ? ? 他还在不停地写作? ? 我把这本选集从三十年代的短篇小说 《亡命者》 看起, 一直看到八十年代的散文 《一封回信》 , 仿佛把巴金这几十年的个人和写作历史,从头理了一遍,我的感触是很深的.? ? 我认识巴金是在三十年代初期,记得是在一个初夏的早晨,他同靳以一起来看我.那时 我们都很年轻,我又比他们大几岁,便把他们当做小弟弟看待,谈起话来都很随便而自然. 靳以很健谈,热情而活泼.巴金就比较沉默,腼腆而稍带些忧郁,那时我已经读到他的早期 一些作品了,我深深地了解他.我记得他说过常爱背诵一位前辈的名言:? ? ? 他又说过: "我似乎生来就带来了忧郁性,我的忧郁性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 求光明的努力,我没有一刻停止过. "? ? 我知道他在正在崩溃的、陈腐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了十几年,他的"充实"的心里有着 太多的留恋与愤怒.他要甩掉这十几年可怕的梦魇.他离开了这个封建家庭,同时痛苦地拿 起笔来,写出他对封建制度的强烈控诉.他心里有一团愤怒的火,不写不行,他不是为了要 做作家才写作的.? ? ? 四十年代初期, 我住在重庆的歌乐山. 他到重庆时, 必来山上看我, 也谈到自己的写作. 他走后,我在深夜深黑的深山深林里,听到一声声不停的杜鹃叫唤,我就会联想起这个"在 暗夜里呼号的人" !? ? ? 他说过: "世界的真面目.我躺下来.我哭,为了我的无助而哭,为了人类的受苦而哭, 也为了自己的痛苦而哭 我的心里燃烧着一种永远不能熄灭的热情, 因此我的心就痛得更加 厉害了. "? ? ? 他爱祖国,爱人民,爱全人类,为他们的痛苦而呼号,但"光明"却是他在暗夜里呼号 的目标.他说过: "我一生中追求光明的呼声,我对祖国对人民有多么深的爱.我的火是烧 不尽的,我的感情是倾吐不完的,我的爱是永不消灭的. "? ? 他终于见到了光明.中国解放了,旧制度和人民的敌人灭亡了,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开始了,他感到了莫大的喜悦.为了这个伟大时代的来临,他贡献出了他的心,他的笔和他 的全部力量.1951年我从日本回来以后,在北京,在上海就常会看到快乐的他,和他的 美满的家庭.他的爱人萧珊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们在人民外交的国际活动中,曾一同参加 过好几次 "世界和平大会" 和友好团体的出国访问. 此外我每到上海, 他和靳以一定来接我, 我们一同逛城隍庙,吃小吃.1959年靳以逝世以后,他仍是自己来接我.他每次到北京 自然也到我家来,除了在公共社交场合之外.在这些接触中,我觉得他一直精神饱满,作品 也多,他到过抗美援朝的前线,还到过抗美援越的前线,他是个新中国的为世界和平人类进 步而奋斗的勇士.? ? ? 十年浩劫中,他所受的人身侮辱和精神折磨是严重的,最使他伤心的,是在他身边,多 了一个他的爱妻萧珊的骨灰盒!? ? ? 噩梦过去以后,我们又相见了,我们庆幸日月的重光,祖国的再造.1980年夏我们 还一同参加一次赴日本的友好访问.同年秋天我得了脑血栓又摔坏了右腿.行动不便,有三 年"足不出户" .巴金每到北京仍来看我.去年他也摔了腿,行动也不方便,但他在给我的 信中说: "而我还能拿笔,还可以写我的随想录. "? ? 他这封信是今年7月写的, 朋友从南方来都告诉我, 巴金近况还好, 他还在不停地写作.? 是的,巴金不会停笔,他将不断地偿还他对后代读者的欠债!? 巴金是一个多产的作家, 这本选集不过是他浩如烟海的作品中的一点一滴. 但读者可以 "管中窥豹" ,从一斑中看到斑烂飞动的全身.? ? 巴金自己也说过: "在中国作家中我受西方作品的影响比较深, 我是照西方小说的形式, 写我的处女作,以后也就顺着这条道路走去. "这是他的作品和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不 同之处.而他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笔下的人物,却完全是中国的.这也是读者们都能看到的. ? ? 1983年9月6日集"丛书《巴金》序,最初发表于《文艺报》1983年第10期? ? ? 天南地北的花? ? 我从小爱花,因为院里、屋里、案头经常有花,但是我从来没有侍弄过花!对于花的美的享 受,我从来就是一个"不劳而获"者.? ? ? 我的父亲, 业余只喜欢种花, 无论住到哪里, 庭院里一定要开辟一个花畦. 我刚懂事时, 记得父亲在烟台海军学校职工宿舍院里,就开辟几个花坛,花坛中间种的是果木树,有桃、 李、杏、梨、苹果、花红等.春天来了,这些果树就一批一批地开起灿若云锦的花.在果树 周围还种有江西腊,秋天就有各种颜色的菊花.到了冬天,就什么花也没有了.辛亥革命那 年,全家回到福州去,季节已是初冬,却是绿意迎人,祖父的花园里,还开着海棠花!春天 来到,我第一次看到了莲花和兰花.莲花是种在一口一口的大缸里,莲叶田田,莲花都是红 色的, 不但有并蒂的, 还有三蒂和四蒂的, 也不知道祖父是怎样侍弄出来的?兰花还最娇贵, 一盆一盆地摆在一条长凳上, 凳子的四条腿下各垫着一个盛满水的小盘子, 为的是防止蚂蚁 爬上去吃花露.兰花的肥料,是很臭的黑豆水,剪兰花必须用竹剪子,对于这些,祖父都不 怕臭也很耐烦!祖父一辈子爱花,我看他一进花园,就卷起袖子,撩起长衫,拿起花铲或花 锄, 蹲下去松土、 除虫、 施肥, 又站起拿起喷壶, 来回浇灌. 那动作神情, 和父亲一模一样, 应该说父亲的动作神情和祖父一模一样!我曾看见过他的老友送给他的一首回文诗,是:独 羡君家爱种花;家爱种花都似画,? ? ? 花都似画最高华.? 画出来便是这样的:? 画华? 似独? 都羡? 花君? 种家? 爱? ? 我记得为了祖父汲水方便, 父亲还请了打井师傅在花园里掘了一口井. 打井时我们都在 旁边看着.掘到深处,那位老师傅只和父亲坐在井边吸着水烟袋,一边闲谈.那个小伙子徒 弟在井下一锄一锄地掘着, 那口井不浅, 井里面一定很凉, 他却很高兴地不停唱着民间小调. 我记得他唱"腊梅姐呵腊梅姐!落井凄凉呵,腊梅姐. "——"落井"是福州方言"下井" 的意思——那位老师傅似怜似惜地笑着摇头,对父亲说: "到底是后生仔,年轻呵! "? ? ? 一年后到了北京,父亲又在很小的寓所院子里,挖了花坛,种了美人蕉、江西腊之类很 一般的花.后来这个花的园地,一直延伸到大门外去.他在门外的大院里、我们的家门口种 着蜀葵、野茉莉等等更是平凡的花,还立起一个秋千架.? ? ? 虽然也有一道篱笆,而到这大院里来放风筝、抖空竹、练自行车的小孩子们,还都来看 花、打秋千,和我的弟弟们一块儿玩耍.? ? ? 二十年代初,我入了协和女子大学,一进校门,便看见大礼堂门前两廊下开满了大红的 玫瑰花, 这是玫瑰花第一次打进了我的眼帘! 我很奇怪我的祖父和父亲为什么都没有种过玫 瑰?从那时起我觉得在百花之中, 我最喜欢的是玫瑰花, 她不但有清淡的香气, 明艳的颜色, 而且还有自卫的尖硬的刺!? ? ? 三十年代初,我有自己的家了.我在院子里种上丁香、迎春和珍珠梅,搭了一个藤萝花 架,又在廊前种上两行白玫瑰花.但是我还是没有去侍弄她们!? ? 四十年代初,我住在四川的歌乐山.我的那座土房子,既没有围墙,周围也没有一块平 地,那时只能在山坡上种上些佐餐的瓜菜.然而山上却有各种颜色的野杜鹃花,在山中散步 时,随手折了些来,我的案头仍旧是五彩缤纷.这是大自然的赐予,这是天公侍弄的花!? ? ? 五十年代直到现在,我住的都是学校宿舍,又在楼上,没有属于我的园地;但幸运也因 之而来!这座大楼里有几位年轻的朋友,都在自己屋前篱内种上我最喜爱的玫瑰花.他们看 到我总在他们篱外流连忘返, 便心领神会地在每天清早浇花之后, 给我送几朵凝香带露的玫 瑰花来,使得我的窗台和书桌上,经常有香花供养着.? ? ? 八十年代初,我四次住进了医院,这些年轻人还把花送到医院里.如今呢,他们大展鸿 图,创办了"东方玫瑰花公司" ,每星期一定给我送两次花来,虽然我要求他们公事公办, 他们还只让我付出极少的象征性的买花钱. 我看我这不劳而获的剥削者的帽子, 是永远也摘 不掉的了!? ? ? ? 漫谈赏花和玩猫? ? 我为什么不说栽花和养猫?因为我从来没有伺弄过花卉和小动物, 这些都是我的上一代人和 下一代人爱做的事,他们把我"惯"成一个"坐享其成"的剥削者!? ? 先谈赏花.? ? 我的祖父爱花,一九一一年我见到他时,他伺弄的都是名贵的花.他中年时期,在福州 道南祠设帐教学时,就写过十首种花育人的诗,至今他亲笔写的这十首诗,还挂在我的卧室 兼书房的墙上. 我看见过他伺弄兰花和莲花. 在我们福州老家小小的后花园里, 小径的两旁: 一边是十几盆青淡的兰花,一边是十几盆红艳的莲花.摆着兰花盆的长凳腿下,还放着四个 盛满清水的碟子,阻止蚂蚁顺着凳腿爬上去吸吮花露.祖父剪兰花的剪刀,也是竹子做的, 为的是不伤花茎.他养出来的那些莲花,还都是并蒂的,还有三蒂、四蒂的,我在别家的花 园里,还没有看到过!? ? 我父亲栽花时, 还是在工作最忙的时代, 一九一一年以前. 烟台也不比福州, 天气干冷, 因此他种的都是些一般的花, 如菊花、 江西腊、 美人蕉之类, 还有桃、 李、 杏、 苹果等果树, 只要满院子五彩缤纷,他就很满意.到了北京,他虽也每日上班,但工作上是闲散多了,而 他种的花也还是这些,甚至有秋海棠,野茉莉之类更为平常的花.? ? ? 说到养小动物, 父亲癖爱犬、 马. 在烟台时期, 常常带我骑马. 到了北京, 不能养马了, 但我们家里还不断地有狗,哈巴狗、北京长毛狗都有.我的大弟弟还存有一个小本子,专记 我们那十几年养过的狗,名字、毛色、专长等等.我最记得的是一只名叫"哈奇"的金黄色 的哈巴狗,最机灵了,会逮耗子.它是我弟弟们的好朋友.我的弟弟们到北海划船,它会凫 水跟在船后.弟弟们玩够了,骑车回家,它就水淋淋地跟在车后飞跑.惹得一位站在门口看 街的老太太,向我弟弟们叫: "学生,别让您的狗跑了,看它跑的这一身汗! "? ? ? 现在,我的儿女们和他们的配偶,也都喜欢养花.他们什么花草都爱:自己买的,人家 送的,甚至人家扔的,他们也捡起来养.什么珠兰、石竹、朱顶红、凤尾草、仙人掌……? ? ? 窗台上、凉台上都摆满了.朋友送我的花,如果是切花,我就插在总理像前和自己案头 的瓶子里;是盆栽的我就交给女儿们,特别是名贵的花,如君子兰,我接过后,就像拿到一 块滚烫的烤白薯似的,立刻就给他们.从此,如何浇水施肥,我就都不闻不问,免得珍惜这 花的主人万一问起,我可以不负花卉荣枯的责任.但如果这君子兰开了花,我知道他们会捧 来放在我的窗台上的!? ? 谈到养小动物.我父亲家里从来没养过猫.说起来,狗的确比猫灵得多,而且对主人也 亲得多.谚语说"狗投穷,猫投富" .猫会上房,东窜西窜地,哪家有更好的吃食,它就往 哪家跑. 狗却是恋人过于恋吃. 记得四十年代初, 我们在重庆郊外歌乐山家里养过一条小狗, 是我的小女儿从山路上捡回来的.抗战胜利了,我们北归时,就把它送给山上一位在金城银 行工作的朋友——他们家喂狗的饭, 当然比我们家的好得多, 但是听说这小狗不肯呆在金城 银行的宿舍,却跑回来饿死在我们山宅的廊上!? ? 现在北京城不准养狗了, 我小女儿还是去抱了一只小白猫. 我们都喜欢白色的长毛猫— —在这点上,我和我的爱猫的朋友夏衍同志对于猫的毛色优劣的评定,恰好相反!他的名次 是黄、黑、花、白.他总爱养黄猫,还是短毛的,可是他的黄猫常常跑了就不回来.据说他 最近又抱了两只小黄猫,但愿它们再不走失!? ? 我小女儿的这只小白猫,叫"咪咪" ,雪白的长毛,眼睛却不是蓝的,大概是个"混血 儿"吧.它是全家的宠儿.它却很居傲,懒洋洋地不爱理人.我当然不管给它煮鱼,也不给 它洗澡,只在上下午的一定时间内给它一点鱼干吃.到时候它就记得跑来,跳到我书桌上, 用毛茸茸的头来顶我,我给它吃完了,指着一张小沙发,说"睡觉去! "它就乖乖地跳上去, 闻闻沙发上的垫子,蜷卧了下去,一睡就是半天.? ? 在白天, 我的第二代人教书去了, 第三代人上学去了, 我自己又懒得看书或写信的时候, 一只小猫便也是个很好的伴侣.? 1986年5月30日? ? ? 说梦? ? 我从一九八年秋天得病后,不良于行,已有六年之久不参加社会活动了,但我几乎每夜都 做着极其欢快而绚丽的梦.我会见了已故或久别的亲朋,我漫游了五洲四海的奇境.? ? 白天,我的躯壳困居在小楼里,枯坐在书案前;夜晚中,我的梦魂却飘飘然到处遨游, 补偿了我白天的寂寞.? ? ? 这些好梦要归功于我每天收到的、 相识或不相识的海内外朋友的来信和赠书, 以及种种 的中外日报月刊.这些书信和刊物,内容纷纭繁杂,包罗万象,于是我脑海中这千百朵飞溅 的浪花,在夜里就交织重叠地呈现出神妙而奇丽的画面!? ? ? 我梦见我的父母亲和我谈话, 这背景不是童年久住的北京中剪子巷, 而似乎是在泰山顶 上的南天门.母亲仍旧微笑着,父亲拍我的肩头,指点我看半山茫茫的云海和潺潺的飞泉. ? ? ? 我梦见在美国的母校慰冰湖上,轻轻地一篙点开,小船就荡出好远,却听见背后湖岸上 有美国同学呼唤: "中国有信来了,快回来看吧! "? ? 我梦见在日本东京一排高楼中间,凹进一处的、静雅的"福田家"小餐馆里,在洁无纤 尘的地席上与日本朋友们围坐在一张矮几边, 一边饮着清淡的白酒, 一边吃着我特别欣赏的 辛辣的生鱼片.? ? ? 我梦见我独自站在法国巴黎罗浮宫的台阶上, 眼前圆圆大花坛里分片栽着的红、 紫、 黄、 白的郁金香,四色交辉,流光溢彩!从那里我又走到香舍丽榭大街的咖啡座上,静静地看着 过往的穿着淡青色和浅黄色春装的俏雅女郎.? ? ? 我梦见我从意大利罗马的博物院里出来, 走到转弯抹角都是流泉的石板路上, 又进到一 座壮丽的大教堂里,肃立在人群后面,静听坚实清脆的圣诗歌咏队的童音.? ? 我梦见在高空的飞机窗内, 下望茫茫无边的淡黄的沙漠, 中间横穿过一条滚滚滔滔的尼 罗河.从两岸长长的青翠的柳树荫中,露出了古国埃及伟大建筑的顶尖.? ? 我梦见……这些梦里都有我喜爱的风景和我眷恋的人物,醒来也总是"晓枕心气清,奇 泪忽盈把" .梦中当然欢乐,醒后却又有些辛酸.但我的灵魂寻到了一个高旷无际的自由世 界, 这是我的躯壳所寻不到的. 我愿以我的 "奇泪" 和一缕情思, 奉献给我海外的梦中人物!? ? ? 悼丁玲? ? 3月4日的下午,我又打电话到丁玲家里,探问她的病情.接电话的是一位外地来的同志, 她告诉我"丁玲已于今晨十时多逝世了" ,我放下听筒怔了半天,又一位朋友和我永别了!? ? ? 我和丁玲相识以后的画面,一幅一幅地从我眼前掠过:? ? ? 1928年的夏天,她和胡也频、沈从文到我上海家里来看我.? ? ? 1931年她编 《北斗》 杂志, 我曾为她写稿, 那时我们通信, 上下款都只用一个冰字, 因为她的本名是蒋冰之.? ? ? 1931年或32年,她到北京燕京大学我的家里来看我,正值我为儿子吴平洗澡,她 慨叹地说:她就不常有这种的和孩子同在的机会.? ? ? 1936年的夏末,我和文藻再次赴美,路过南京,听说丁玲住在南京郊外,我们就去 看望了她.当天夜晚她就来回看我们,在玄武湖上划船谈话.? ? ? 抗战期间我知道她已到延安.在重庆的参政会议上,我正好和董必武同志联坐,我向他 问到了丁玲的近况.? ? ? 1951年后我从日本回来, 那时她正致力于新中国文艺领导工作. 我记得我参加全国 作协,还是她和老舍介绍的.? ? ? 1955年以后, 忽然又说她是什么反党集团的人, 在批判大会上我只看见她在主席座 位右边的小桌上,低头记着笔记,从此又是二十多年!? ? ? 直到1979年她回来了,住在木樨地,作协开会时,接我的车也去接她,我们在车上 谈了不少的话.? ? ? 1980年秋季以后,我摔坏了腿,行动不便,不能参加社会活动,就是她来看我了. ? ? ? 1984年2月,她来看我,带来了她的"近作集" .? ? ? 1985年6月,她又带来《丁玲选集》和她主编的《中国》文学杂志.也说起她有肾 病,不过她还是那样地健谈,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 ? 写追悼文字,我的手都软了!这些年来,振铎、老舍、郭老、茅公、林巧稚大夫、吴贻 芳校长……最近又是我的老伴,我的二弟,现在又加上丁玲!? ? ? 死而有知,也许有许多欢乐的重逢,死而无知,也摆脱了躯壳上的痛苦.? ? ? 难过的是他们生前的亲人和朋友.? ? ? 我们只能从他们遗留下的不朽的事业中得到慰藉, 在我们有生之年也将为承继他们的为 人民的工作而不断奋斗!? ? 1986年3月7日? ? ? 论婚姻与家庭? ?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 ? ? 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强盛的国家.? ? ? 家庭首先由夫妻两个人组成.? ? ?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密切最长久的一种.? ? ?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 ?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才"和"貌" ,而应该是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同道合(这 "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 ,然后是情投意合(这"情"和"意" 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等等) .? ? ? 在不太短的时间考验以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 ? ?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的细胞的责任, 因为在它周围还有千千万万个细 胞.? ? ?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的人际关系之中. 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儿女, 还要奉养双方 的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双方的亲、友、师、生等等之间.? ? ?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 ?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的智慧的结晶.? ? ?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 ? ? 在平坦的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围有温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两颗心充分 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 ? ? 在坎坷的路上, 扶掖而行的时候, 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 在荆棘遍地的路上, 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 ?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为的"划清界限" ,什么离异出 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有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序的儿女.? ? ?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 ,也还有世界大战以及星球大战.? ? ? 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切!? ? 1986年1月17日晨? ? ? 悼念梁实秋先生? ? 今晨八时半,我正在早休,听说梁文茜有电话来,说他父亲梁实秋先生已于本月3日在台湾 因心肌梗塞逝世了.还说他逝世时一点痛苦都没有,劝我不要难过.但我怎能不难过呢?我 们之间的友谊,不比寻常呵!? ? 梁实秋是吴文藻在清华学校的同班同学, 我们是在1923年同船到美国去的, 我认识 他比认识文藻还早几天,因为清华的梁实秋、顾一樵等人,在海上办了一种文艺刊物,叫作 《海啸》 ,约我和许地山等为它写稿.有一次在编辑会后,他忽然对我说: "我在上海上船以 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 "我为他的真挚和坦白感到了惊讶,不是"男儿 有泪不轻弹"么?为什么对我这个陌生人轻易说出自己的"隐私"?? ? 到了美国我入了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一年之后,实秋也转到哈佛大学.因为同在美国东 方的波士顿,我们就常常见面,不但在每月一次的"湖社"的讨论会上,我们中国学生还在 美国同学的邀请下,为他们演了《琵琶记》 .他演蔡中郎,谢文秋演赵五娘,顾一樵演宰相. 因为演宰相女儿的邱女士临时病了, 拉我顶替了她. 后来顾一樵给我看了一封许地山从英国 写给他的信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 .? ? 这些青年留学生之间,彼此戏谑的话,我本是从来不说的,如今地山和实秋都已先后作 古,我自己也老了,回忆起来,还觉得很幽默.? ? 实秋很恋家,在美国只呆了两年就回国了.1926年我回国后,在北京,我们常常见 面.那时他在编《自由评论》 ,我曾替他写过"一句话"的诗,也译过斯诺夫人海伦的长诗 《古老的北京》 .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留稿,都是实秋好多年后寄给我的.? ? 1929年夏我和文藻结婚后,住在燕京大学,他和闻一多到了我们的新居,嘲笑我们 说: "屋子内外一切布置都很好,就是缺少待客的烟和茶. "亏得他们提醒,因为我和文藻都 不抽烟,而且喝的是白开水!? ? 七七事变后,我们都到了大后方.40年代初期,我们又在重庆见面了.他到过我们住 的歌乐山,坐在山上无墙的土房子廊上看嘉陵江,能够静静地坐到几个小时.我和文藻也常 到他住处的北碚. 我记得1940年我们初到重庆, 就是他和吴景超 (也是文藻的同班同学) 的夫人业雅,首先来把我们接到北碚去欢聚的.? ? 抗战胜利后不久,我们到了日本,实秋一家先回到北平,1949年又到了台湾,我们 仍是常通消息.我记得我们在日本高岛屋的寓所里,还挂着实秋送给我们的一幅字,十年浩 动之中,自然也同许多朋友赠送的字画一同烟消火灭了!? ? ? 1951年我们从日本回到了祖国,这时台湾就谣传说"冰心夫妇受到中共的迫害,双 双自杀" .实秋听到这消息还写一篇《哀冰心》的文章.这文章传到我这里我十分感激,曾 写一封信,托人从美国转给他,并恳切地请他回来看一看新中国的实在情况,因为他是北京 人,文章里总是充满着眷恋古老北京的衣、食、住……一切.? ? 多么不幸! 就在昨天梁文茜对我说她父亲可能最近回来看看的时候, 他就在前一天与世 长辞了!? ? 实秋, 你还是幸福的, 被人悼念, 总比写悼念别人的文章的人, 少流一些眼泪, 不是么??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日报》1987年11月10日)? ? ? 追念许地山先生? ? 俟松大姐来信让我为许地山先生逝世五十周年写纪念文章, 我猛然惊觉, 许先生逝世居然已 五十年了!光阴激箭般飞过去了,而往事并不如烟!? ? 我和许先生相识是在二十年代初期,他既是我的良师(他在当周作人先生的助手时,曾 教过我国文)又是我的益友(他在燕大神学院疑肄业时,我在燕大文学院读书) ,关于他的 学术方面,我是不配讨论的,对于宗教更是一窍不通,不敢妄出一辞,但是那时我已经读到 他的小说散文,如: 《缀网劳蛛》 、 《空山灵雨》 、 《无法投递之邮件》等,我十分惊叹他的空 灵笔力!他教课时,十分洒脱和蔼,妙语如珠,学生们都爱上他的课.当我们同任燕大校刊 编辑时, 我更惊叹他学问之渊博. 记得有一次他的文章里的一个 "雇" 字, 我给加上一个 "立人"旁,成了一个"踌"字,他竟然给我写了一封厚厚的信,引今据古说"雇"字的正确来 源,正是"不打不成相识" ,我们从此就熟悉起来.? ? 1923年8月17日,他和我以及其他两位同学,一同搭乘杰克逊邮船赴美留学.就 在这条船上, 我请许先生去找一位我的中学同学的弟弟吴卓, 他却阴错阳差地把吴文藻找来 了,结果在六年之后,文藻和我成了终身伴侣,我们永远感谢他.? ? 我是1926年回国的,许先生先到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得学位后,又转到英国的牛 津大学,于1927年回国.我们又同时在母校燕京大学任教.在北京,他结识了北师大理 学士周俟松女士,他们订婚的消息,是1929年1月在燕大朗润园美籍教授包贵思家里, 由我来向满客厅的同学和同事们之前宣布的!在客人们纷纷向许、周二位握手祝贺声中,我 得到了"报答"的无上的喜悦,他们是1929年5月1日结婚的,在一个半月之后,文藻 和我也结了婚, 我们两家往来不绝. 我是在1931年2月6日在北京协和医院生了我的儿 子吴平,俟松大姐也在两个月后也在协和医院生了儿子苓仲,并住在我住过的那号病室!? ? 许先生在1935年由胡适推荐到香港大学任文学院主任, 全家迁港, 从此我们只有书 信来往了.谁想到我的"学者"同学许先生,竟在不到"知命"之年,突然与世长辞!噩耗 传来,友人们都震惊痛哭,到此我也不知道还再写什么了!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 ? 1991年6月2日浓阴之晨急就? ? ? 我的一天? ? 作家生活报社编辑屡次来信要我写《我的一天》 .我认为现在没有一个作家的一天过的比我 更平淡、更繁琐,更没有什么可写的了!而且我从1980年访日归来不久便病倒了,闭居 不出,已有六年之久,没有了旅游访友的经历,我的一天就是这样刻板地消磨了下去……? ? ? 我每天醒得很早,大约六点之前就完全清醒了,这时想得最多,比如这一天要做的事、 要见的人、要写的信或文字等.也在这时有一两句古人的诗,如同久久沉在脑海底下的,忽 然浮出海面,今天清早就有不知是哪位诗人写的:? 万山无语看焦山? 还有七十多年前在祖父桌上《诗钟》集中,看到的咏周瑜的两句诗:? 小乔卸甲晚妆红? ? ? (关于《诗钟》 ,我必须解释一下:这是福州那时学诗的人们在一起习作的形式.他们 不必写一首七绝或七律, 只要能写成两句对偶的七言句子就行. 但这两句七言诗的框框很多, 比如我上面引的那两句, 题目: 咏的人物是周瑜, 诗句中必须嵌上 "大" 、 "小" 、 "红" 、 "绿" 四个字,如此等等. )? ? ? 我用枕边的手电筒照见床旁的小时钟已经到了六点, 就捻开枕边小收音机——这还是日 本朋友有吉佐和子送给的——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科学知识"和"祖国各地"或"卫生和 健康"的节目,然后听完"新闻和报纸摘要" ,我就起床,七时吃早饭,饭后同做饭的小阿 姨算过菜帐,就写昨天一天的日记,简单地记下:见过什么人,收到什么信件,看了什么书 刊等等,就又躺下休息,为的是在上午工作以前补补精神.休息时总是睡不着的,为避免胡 思乱想,就又捻开枕边的收音机,来收听音乐,我没有受过什么音乐训练,虽然也爱听外国 音乐如"卡门" 、 "弥赛亚"——特别是卡拉扬指挥的;但我更爱听中国民歌,总感到亲切、 顺耳,——我很喜爱"十五的月亮" ,觉得这首歌凄美而又悲壮.? ? ? 九点钟我一定起来,因为这时我小女儿的宝贝猫"咪咪" ,已经拱门进来了,它跳上我 的书桌,等着我来喂它吃些干鱼片,不把它打发走,我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 ? 等咪咪满足了,听我的指挥,在桌旁一张小沙发上蜷卧了下去,我才开始写该写的信、 看要看的书、报、刊物.十二点午饭后,我又躺下休息,这时我就收听的是中央台的长篇小 说的连续广播.我最欣赏的先是陈祖德的《超越自我》 ,后来便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 .这 本书我是从七岁就看到了,以后又看了不知有多少次,十一二岁时看到"关公"死后,就扔 下了;十四五岁时,看到诸葛亮死后又扔下了.一直到大学时代才勉强把全书看完.没想到 袁阔成的说书《三国演义》又"演义"了一番,还演得真好!人物性格都没走样,而且十分 生动有趣,因此我从"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直听到"三分归一统" ,连我 从前认为没有什么趣味的"入西川二士争功" ,也显得波澜壮阔.我觉得能成为一位"好" 的说书者,也真不容易!? ? ? 到了午后两点,我又是准时起来,因为咪咪又拱开门进来了,这上下午两"餐" ,它是 永远不会失时的.? ? ? 下午当然又是看报、 写字. 晚饭是七点吃的, 晚饭后我从来不看书写字, 我只收看电视. "新闻联播"是必看的了,此外我就喜欢看球赛,不论是什么"球" ,我不是看技巧,只要 是中国球员和本国或外国球队竞赛的我都爱看,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我知道中国的儿女 是会不断拼搏的.? ? ? 此外,就是看故事片,国产的如《四世同堂》 ,外国的如《阿信》 ,看着都感到亲切.其 他还有好的,但印象不深,一时想不起来了.? ? ? 夜十点钟, 我一定上床, 吃安眠药睡觉. 吃药的习惯是十年动乱时养成的, 本来只吃 "眠 尔通" ,现在已进步到"速可眠" ,医生们总告诫我最好不要吃催眠药物,但躺在床上而睡不 着,思想的奔腾,是我所最受不了的!? ? ? 这就是我的刻板的一天,但事实上并不常是如此,我常有想不到的电话和不速的客人, 有时使我快乐,有时使我烦恼,有时使我倦烦,总使我觉得我的"事"没完没了,但这使我 忆起我母亲常常安慰并教训我说的"人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事,"事情"是和人的生命一般 长短的. "? ? 1987年2月13日? ? ? 我请求? ? 我请求我们中国每一个知书识字的公民,都来读读今年第九期的《人民文学》的第一篇报告 文学,题目是《神圣忧思录》 ,副题是《中小学教育危机纪实》 .? ? 我每天都会得到好几本文艺刊物,大概都是匆匆过目,翻开书来,首先注意的是作者名 字,再就是文章的题目.但对于《人民文学》 ,因为过去曾参加过一段时间的编辑工作,因 此看得比较仔细. 不料第九期来了, 我一看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和副题, 就使我动心而且惊心. 虽然这两位作者我都不认识,这题目使我专心致志地一直看下去,看得我泪如雨下!真是写 得太好了,太好了!? ? 我一向关心着中小学教师的一切:如他们的任务之重,待遇之低,生活之苦,我曾根据 我耳闻目睹的一点事实,写了一篇小说《万般皆上品……》 .委婉地、间接地提到一位副教 授的厄运,而这篇"急就章" ,差点被从印版上撤了下来——这是我六年创作生涯中所遇 到的第一次"挫折" .据说是"上头"有通知下来,说是不许在报刊上讲这种问题.若不是 因为组稿的编辑据理力争,说这是一篇小说,又不是报告文学,为什么登不得?此后又删了 几句刺眼的句子,才勉强登上了.因为有这一段"经验" ,使我不能不对勇敢的报告文学的 两位作者和《人民文学》的全体编辑同志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 ? 这篇《神圣忧思录》广闻博采,字字沉痛,可以介绍给读者的句子,真是抄不胜抄.对 于这一件有关于我们国家、民族前途的头等大事的"报告"文章,我还是请广大读者们自己 仔细地去考虑、思索,不过我还想引几段特别请读者注意的事实:? ? ? "小平同志讲: 实现四化, 科学是关键, 教育是基础, 但这个精神, 并没有被人们认识, 理解,接受.往往安排计划,总是先考虑工程,剩下多少钱,再给教育,……日本人说,现 在的教育,就是十年后的工业.我们是反过来,……教师特别是小学教师工资太低,斯文扫 地呵!世界银行派代表团来考察对中国的贷款,他们不能理解:你们这么低的工资,怎么能 办好教育?可是我们同人家谈判时,最初提的各个项目,没有教育方面的,人家说,你们怎 么不提教育?人的资源开发是重要的. 后来人家把教育摆在优先援助地位, 列为第一个项目. 我们要等人家来给我们上课! "? ? ?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不感到"无地自容"吗?我忆起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的冬天, 我们是第一拨到日本去的,那时的日本,真是遍地瓦砾,满目疮痍.但是在此后的几次友好 访问中,我看到日本是一年比一年地繁荣富强,今天已成为世界上的经济大国.为什么?理 由是再简单不过!因为日本深深懂得"教育是只母鸡" !? ? ? 香港的中小学教师也亲口对我说,他们的待遇也比一般公务人员高.? ? ? 一九八四年底新华通讯社发出通稿——教育部长何东昌在接受本社记者访问的时候非 常高兴地指出: "党中央和国务院一直在关怀和研究教师的问题,教师将逐步成为社会最使 人羡慕的职业之一. "? ? ? 但是,真是说来容易,听来兴奋,事实上: "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知识分子就瘪了,后 来闹"文革",教师的罪比谁都多,从此地位一落千丈.后来拨乱反正了,世道清明了,是不 幸中之大幸,可是教师的地位,恕我直言,名曰升,实则降.其它行业的待遇上去了,教师 上得慢.……就是中教一、二级的老教师,月薪也不过百十块,还不抵大宾堇锏姆裨保 獾降资窃趺锤鍪拢俊?? ? 这是一位中学老教师提出的问题!还有一位教师充满着感情说: "教师职业是神圣的, 这神圣就在于甘愿吃亏.可是如果社会蔑视这种吃亏的人,神圣就消失了.作教师的有许多 人不怕累和苦,也不眼红钱财,但唯有一条,他们死活摆脱不了,那就是对学生的爱.除了 学生四大皆空. 他们甚至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耐心, 不愿再扮演教师这个社会角色, 但无论心情多坏,一上讲台什么都扔了,就入境了.? ? 这种心态,社会上有多少人了解?……"? ? 这种心态,我老伴和我都能彻底地了解:死活摆脱不了的,就是对学生的爱.但也像另 一位教师说的: "像我们当年, 社会那么污浊, 自个儿还能清高, 有那份高薪水撑着呢……"? ? 不过如今我们的两个女儿(她们还都是大学教师) ,没有像我们当时那样高薪水撑着, 她们也摆脱不了教师的事业.她们有了对学生的爱,也像我们一样得到了学生的爱.? ? "爱"是伟大的,但这只能满足精神上的需要,至于物质方面呢,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办法有多种多样,是不是会有人"跳出" ,离开教师的队伍?? ? 大家都来想想办法嘛,我只能回到作者在文前的题记: "我们从来都有前人递过来的一 个肩膀可以踩上去的,忽然,那肩膀闪开了,叫我们险些儿踩个空. "? ? 1987年10月10日浓阴之晨写到阳光满室? ? ? 我感谢? ? ——《人民日报》创刊40周年感言? 在《人民日报》创刊四十周年之际,我忍不住从心底向她呼唤出最诚挚的感谢.我感谢 《人民日报》文艺部的诸位编辑同志,这四十年来,让我在副刊的版面上,印上许多我当时 的欢乐和忧思!? 编辑同志回忆说,我在副刊发表过《再到青龙桥》和《再寄小读者》的头几篇,那都是 一九五八年的事了.我记得在一九五六年六月我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一篇《一个母亲 的建议》 .? 以后的就是一九五七年的《观舞记》 ,一九五八年的《我们这里没有冬天》 ,一九五九年 《我们把春天吵醒了》 ,一九六一年的《樱花赞》等等.? 但是我最感谢的还是那一篇一九八七年十月十日写好, 直到十一月十四日才发表的 《我 请求》 .我几乎每天都能得到一两封小读者的来信,都是他们从课本上读到《寄小读者》或 《小桔灯》的反响.没想到我得到大读者对我的作品反响最多的,却是这篇《我请求》 !大 约有好几十封吧,而且写信人多数不是教师.他们也都同情我的看法.? 今年五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的一篇署名评论《多一些阳光,多一些透明》 ,给我平 添了许多吐出喉头骨鲠的勇气.? 千真万确的是:多一分透明度,就多一分凝聚力!也就是文章中所说的"密切领导与群 众关系,争取群众为国分忧" .? 为了增加透明度,我还想做一次文抄公,其实这些文章和消息在书刊上都已经登过了. ? 在《教育与职业》杂志今年五月号里有两篇转载,一篇是《重视教育,提高全民族的素 质》 ,另一篇是《制定教师法,提高教师地位和待遇》 .? 前一篇的文章一开头便说: "十三大报告明白指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 '必须坚持 把发展教育放在突出的战略地位' .……如果今天我们还不痛下决心与狠心,把教育事业落 实在行动上而不停留在口号上……那么,报复将在我们的子孙后代,将在二十一世纪. "? 后一篇文章内提到: "现在浪费现象十分严重.去年教师节时,全国政协政教组邀请农 村教师代表座谈时就发出呼吁, 把挥霍浪费的钱财节约下来用在教育上……我们近来在报上 看到:2500万元建成一个'死厂' ,200多台机器设备面临变成废铁的危险……近二 三年花外汇3亿美元,进口食品机械3000台套,其中冰激凌机700多台,雪糕机30 0多台……有人说我们只看到'冰激凌危机' , '雪糕危机' ,没有看到'教育危机' . "作者 呼吁用十三大精神统一我们的思想,把发展教育放在突出的战略地位.? 好了!我终于看到了五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上面登出的使全国人民兴奋的消息!就 是说,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李鹏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第六次常务会议, 决定停建一批不必要的 楼堂馆所,省下的钱将用于教育和改善人民生活.? 我感谢这英明的决策,也感谢使我知道消息的《人民日报》 .? ? ? 无士则如何? ? 前几年,不少领导人常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其后,又有人加了一句:无兵 不安.这些话都对,概括得也非常准确.可惜尚缺一个重要方面——无士怎么样呢?? ? ? 士,就是知识、文化、科学、教育,就是知识分子、人才.? 几个月前, 我曾向一些同志提出这个问题. 后来有的报刊将我这问题公开发表了. 我想, 发表也好,让社会上各方有识之士来一起思索吧.? ? 果然,半个月中,我就收到有全国政协转来三封信件,就是"无士则如何"的回响.即 使是微弱的回响, 也比石沉大海要好. 恕我没有征求他们的同意, 将三封信的内容摘录如下. 因为我觉得信虽是写给我个人的,而谈论的却是全社会、全民族所关心和应该关心的大事. ? ? 江西南昌油脂化工厂陈水根的信中说: "我个人认为答案应是无士不兴.兴者,旺盛之 谓也.? "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同样,没有文化的群体是愚蠢的群体.无士,我们的 事业就不会兴旺发达.? "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接触的是大众的实践.我认为,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不提高全 民族的文化素质是不可思议的.? 无论在国际还是在国内,吃亏在文化素质低的例子俯拾皆是.? ? 您老知道的比我更多(这倒未必.——冰心注) .这要引起领导们的重视.尤其是决策 者的重视,要把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来议议.? ? "任何民族都需要有一精神支柱,尤其是当今改革开放的时代,尤显重要.这支柱的建 造需要全民族的文化素质与道德修养凝聚.舍此别无他路.因此,要重视文化知识,重视道 德修养,重视知识分子、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是势在必行、理所当然的事. "? ? 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求是新能源研究所杨俊宇同志信中说: "目前我们国家正在进行四化 建设,目的是要建成文明昌盛的国家.否则,我们就有被开除"球籍"的危险了.因此,我悟 出了你所提的问题的答案,这就是"无士不昌".加上这句,就完整了.是否有当,请您及政 协委员们给以指正. "? ? 四川成都 513 信箱余人同志对这个问题更作了详尽的阐述. 他说: "士者, 知识分子也. 它是和知识、科学、社会文明紧密联系的代名词.中国要富强,中华要振兴,一要靠民主, 二要靠科学.但归根到底是要靠科学.因为民主也是一种科学,它属于社会科学范畴.一切 事物,党也好,政也好,农也好,工也好,商也好,教也好,如果违背了科学而行事,必将 受到应有的惩罚,产生阻碍社会发展的破坏力量.很难想象,在一个文盲充塞、科学文化落 后、 社会道德水平低下的国度能建设现代化的国家. 靠缺乏教育和文化修养的人不能搞好现 代化事业;靠杂乱无章的管理不能建立社会主义经济新秩序;靠投机诈骗、阿谀奉承、以权 谋私之徒,只能搞乱整个社会.? ?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我们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还处于落后地位,究其原因,不是 因为懒惰,也不是因为贫穷,而是长时期缺乏民主和不重视科学所造成的恶果.缺乏民主制 度和民主观念,必然阻碍科学文化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而科技落后、文化素质低,社会生 产力低下,又维持了不民主制度的延续.如此恶性循环,就使社会停滞不前.? ? ? "要促进民主化进程,促进科学技术发展,首先就要培养更多的士,造成更多的有用之 材.而教育,又是振兴中华的基础工程,切不可认为办教育不但不赚钱、反而花大钱而丢了 这项千年大计的根本,去办那些急功近利的蠢事;更不要只把重视教育挂在口头上,写在文 件中,而不去办一件两件实实在在的事.? ? ? "所以,对冰心老前辈所提问题,我这个后生小子的答案,只有一句话:无士不兴! "? 他们三位身在天南地北,却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个意思.? ? 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也似乎无需再多说什么了.我只希望领导者和领导部门谛 听一下普通群众、普通知识分子的心声,更要重视"无士"的严重而深远的后果. "殷鉴不 远" ,只要回想一下十年大乱中践踏知识、摧残知识分子、大革文化命所造成的灾难,还不 清楚吗?? ? ? 岁月易得, "五四"运动70周年就在眼前.七十年前,一批思想界、文化界的先锋人 物,于国事蜩螗之时高举民主和科学大旗,向封建势力、军阀势力和帝国主义势力冲击,揭 开中国的现代史页.时隔七十年,我们今天还是要大声疾呼:? ? ? 要让德先生、 赛先生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土地上生根、 发芽、 开花、 结果. 如果不重视 "士" , 不重视科学、教育、文化,德先生和赛先生就成了空谈,现代化也会流于纸上谈兵.? ? 1988年11月? ? ? 春的消息? ? 坐在书桌旁往外看, 我的窗外周围只是一座一座的长长方方的宿舍楼, 楼与楼之间没有一棵 树木!窗前一大片的空地上,历年来堆放着许多长长的、生了锈的钢筋——这是为建筑附近 几座新宿舍楼用的——真是一片荒凉沉寂. 外边看不到什么颜色了, 我只好在屋子里 "创造" 些颜色.我在堂屋里挂上绿色的窗帘,铺上绿色的桌布,窗台上摆些朋友送的一品红、仙客 来,和孩子们自己种的吊兰.在墙上挂的总理油画前,供上一瓶玫瑰花、菊花、石竹花或十 姊妹.那是北方玫瑰花公司应我之请,按着时节,每星期送来的.我的书桌旁边的窗台上摆 着一盆朋友送的还没有开过花的君子兰.有时也放上一瓶玫瑰.这一丝丝的绿意,或说是春 意吧,都是"慰情聊胜无"的.? ? 我想起我窗前的那片空地,从前堆放钢筋的地方,每到春来,从钢筋的空隙中总会长出 十分翠绿的草.夏雨来时,它便怒长起来,蔓延到钢条周围.那勃勃的生机,是钢铁也压不 住的. 如今, 这些钢条都搬走了, 又听说我们楼前这一块空地将要种上花草. 春寒料峭之中, 我的期望也和春寒一样地冷漠.? ? 前几天,窗外一阵阵的喧哗笑语,惊动了我.往外看时,原来是好几十个男女学生,正 在整理这片空地呢!女学生穿的羽绒衣、毛衣、红红绿绿的;男学生有的穿绿军装,有的穿 深色的衣服.他们拿着种种工具,锄土的锄土,铲土的铲土,安放矮栏的就在场地边上安插 下小铁栏杆.看来我们楼前这一大片土地,将会被这群青年人整治成一座绿草成茵,繁花似 锦的公园……? ? 窗外是微阴的天, 这群年轻人仍在忙忙地劳动着. 今天暖气停了, 我脱下毛衣换上棉袄, 但我的心里却是暖烘烘的,因为我得到了春的消息!? ?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中央民族学院高知楼? ? ? 话说"相思"? ? 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时,论文的题目是《李清照词英译》 .导师是 研究院教授L夫人.我们约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事前我把《漱玉词》一首译成英文 散文,然后她和我推敲着译成诗句.我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谈笑,都觉得这种讨论是个享 受.? ? ? 有一次——时间大约是一九二五年岁暮吧——在谈诗中间,她忽然问我: "你写过情诗 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写了一首,题目叫做"相思"" :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小径里冷月相窥,枯枝——在雪地上? 又纵横地写遍了相思!? ? 12月12日夜, 1925我还把汉字 "相思" 两字写给她看, 因为 "相" 字旁的 "目" 字和"思"字上面的"田"字,都是横平竖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会构成"相思"两字. 她笑了,说是"很有意思,若是用弯弯曲曲的英文字母,就写不出来了! "? ? 她只笑着,却没有追问我写这首诗的背景.那时威大的舍监和同宿舍的同学,都从每天 的来信里知道我有个"男朋友"了.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绮色佳大学补习法文时,还在谈着 恋爱!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满着怀念之情的信,觉得在孤寂的宿舍屋里,念不 下书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楼去,想到图书馆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楼外的雪地上却看见满 地上都写着"相思"两字!结果,我在图书馆里也没念成书,却写出了这一首诗.但除了对 我的导师外,别的人都没有看过,包括文藻在内!? ? ? "相思"两字在中国,尤其在诗词里是常见的字眼.唐诗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 思" ,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唐代的李商隐无可奈何地说"直道相思了无益" ,清代的 梁任公先生却执拗地说"不因无益废相思" .此外还有写不完、道不尽的相思诗句,不但常 用于情人朋友之间,还有用于讽刺时事的,这里就不提它了.? ? ?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段笑话:一九二六年,我回到母校燕京大学,教一年级国文课.这 班里多是教务处特地编到我班里来的福建、广东的男女学生,为了教好他们的普通话,为了 要他们学会"咬"准字音,我有时还特意找些"绕口令" ,让他们学着念.有一次就挑了半 阕词,记得是咏什么鸟的:? ? ? 金埒①远,玉塘稀,? 天空海阔几时归?相离只晓相思死,? 那识相思未死时!? 这"相思死"和"未死时"几个字,十分拗口,那些学生们绕不过口来,只听见满堂的 "嘶,嘶,嘶"和一片笑声!? ? ? 不久,有一天一位女同事(我记得是生物系的助教江先群,她的未婚夫是李汝祺先生, 也是清华的学生,比文藻高两班,那时他也在美国)悄悄地笑问我: "听说你在班里尽教学 生一些香艳的诗曲, 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想念海外的那个人了?" 我想她指的一定是我教学生 念的那两句有关"相思"的词句.我一边辩解着,却也不禁脸红起来.? ? 1986年3月26日晨? ①金埒(liè) ,以钱铺成的界沟,以言奢华.——作者? ? ? 海棠花下? ? 好几年以前,圣陶老人就约我去他家赏海棠花了,但是每年到了花时,不是叶老不适,就是 我病了,直到去年春天,才实践了看花之约.? ? 那天天气晴朗,民进中央派来了两辆小车和一位同志,把我和女儿吴青一家(因为他们 一直是和我同住)接到叶老家去.我的女婿陈恕,带了一架录像机,我的外孙陈钢,带了一 架照相机,兴冲冲地我们一同上了车.? ? 到了叶家门口, 至善同志已在门口欢迎了. 我扶着助步器由吴青他们簇拥着进了这所宽 大整洁的四合院的外院, 又进入了内院, 叶老已经笑容满面地从雪白的海棠花树下站了起来. 老人精神极好.我们紧紧地握手,然后才仰首看花,又低下头来叙谈.这时录像机和照相机 都忙个不停,我女儿吴青却抱起叶老旁边的一只卷毛的小黑狗,抚摸着,笑着说: "这小狗 真乖. "? ? 我们又从花下进入了堂屋,屋里摆设得十分雅致,房屋隔扇框里也都有书画.我有好多 时候没有见到过这样精致的真正的北京四合院了!? ? 至善指点着叶老宽大的卧室墙上一张叶老夫人的相片,说: "这是他们结婚后七个月照 的. "我笑着同至善说: "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大家都笑了.? ? ? 时间过得真快, 我向叶老献上我带去的一个小月季花篮, 叶老还赠我一个很精美的小黑 胆瓶,里面插着三朵他们花圃里长的三支黄色的郁金香.? ? ? 回家的路上,我捧着那个小胆瓶,从车里外望,仿佛北京城里处处都是笑吟吟的人!? ? 1988年2月29日清晨? ? ? 养猫? ? 林斤澜同志来信叫我谈养猫,但我并没有养猫.? 咪咪是我的小女儿吴青养的.不过在选猫时我参加了意见.? 当三只小猫都抱过来放在我的书桌上时,我一眼就看上它!它一身雪白,只有一条黑尾 巴和背上的两块黑点.? 我说:这猫的毛色有名堂,叫做"鞭打绣球" .我女儿高兴地笑了说:那就要它吧.一 面把它的姐妹送走了.? 后来夏衍同志给我看一本关于猫的书,上面说白猫有一条黑尾巴,身上有黑点的,叫做 "挂印拖枪" .这说法似乎更堂皇一些.? ? 我自己行动不便,咪咪的喂养和调理,都由我的小女儿吴青和她的爱人陈恕来做.他们 亲昵地称它为"我们的小儿子" .特别是吴青,一下班回来,进门就问:我的小儿子呢?? ? ? 他们天天给它买鱼拌饭吃, 有时还加上胡萝卜丝之类的蔬菜. 天天早上还带它下楼去吃 一点青草.还常常给它洗澡.? 咪咪的毛很长,洗完用大毛巾擦完,还得用吹风机吹干,洗一次澡总得用半天工夫.? ? 咪咪当然对它的爸爸妈妈更亲热一些, 当他们备课时, 它就蜷伏在他们的怀里或书桌上, 但当它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它也会跑到我的屋里,在我床尾叠起的被子上,闻来闻去,然 后就躺在上面睡觉, 有时会跳上我的照满阳光的书桌上, 滚来滚去, 还仰卧着用前爪来逗我.? ? ? 只有在晚上大家看电视时,只要吴青把它往我怀里一推,它就会乖乖地蜷成一团,一声 不响地睡着,直到它妈妈来把它抱走.? ? 咪咪还有点"人来疯" ,它特别喜欢客人,客人来了,它总在桌上的茶杯和点心之间走 来走去.客人要和我合影时,陈恕也总爱把它摆在我们中间.因此咪咪的相片,比我们家第 三代的孩子都多!? ? 咪咪现在四岁多了.听说猫的寿命一般可以活到十五六岁.我想它会比我活得长久.? 1988年10月28日阳光满室之晨? ? ? 我喜爱小动物? ? 我喜爱小动物.这个传统是从谢家来的,我的父亲就非常地喜爱马和狗,马当然不能算只小 动物了,自从1913年我们迁居北京以后,住在一所三合院里,马是养不起的了,可是我 们家里不断地养着各种的小狗——我的大弟弟为涵在他刚会写作文的年龄, 大约是12岁吧, 就写了一本《家犬列传》 ,记下了我家历年来养过的几只小狗.狗是一种最有人情味的小动 物,和主人亲密无间,忠诚不二,这都不必说了,而且每只狗的性格、能耐、嗜好也都不相 同.比如"小黄" ,就是只"爱管闲事"的小狗,它专爱抓老鼠,夜里就蹲在屋角,侦伺老 鼠的出动.而"哈奇"却喜欢泅水.每逢弟弟们到北海划船,它一定在船后泅水跟着.? ? 我家还有一只很娇小又不大活动的"北京狗" ,那是一位旗人老太太珍重地送给我母亲 的.这个"小花"有着黑白相间的长毛,脸上的长毛连眼睛都盖住了.母亲便用红头绳给它 梳一根"朝天杵"式的辫子,十分娇憨可爱,它是唯一的被母亲许可走近她身边的小狗,因 为母亲太爱干净了.当1927年我们家从北京搬到上海时,父亲买了两张半价车票把"哈奇"和"小花"都带到上海,可是到达的第二天, "小花"就不见了,一般"北京狗"十分 金贵,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母亲,难过了许多日子!? ? 谢家从来没养过猫.人家都说"狗投穷,猫投富" .因为猫会上树、上房,看见哪家有 好吃的便向哪家跑. 狗就不是这样! 我永远也忘不了, 40年代我们住在重庆郊外歌乐山时, 我的小女儿吴青从山路上抱回一只没人要的小黄狗,那时我们人都吃不好,别说喂狗了.抗 战胜利后我们离开重庆时, 就将这只小黄狗送给山上在金城银行工作的一位朋友. 后来听我 的朋友说,它就是不肯吃食——金城银行的宿舍里有许多人养狗,他们的狗食,当然比我们 家的丰富得多, 然而那只小黄狗竟然绝粒而死在 "潜庐" 的廊上! 写到此我不禁落下了眼泪.? ? ? 1947年后,我们到了日本,我的在美国同学的日本朋友,有一位送了一只白狗,有 一位送了一只黑猫, 给我们的孩子们. 这两只良种的狗和猫, 不但十分活泼, 而且互相友好, 一同睡在一只大篮子里, 猫若是出去了很晚不回来, 狗也不肯睡觉. 1951年我们回国来, 便把这两只小动物送给了儿女们的小朋友.? ? ? 现在我们住的是学院里的楼房,北京又不许养狗.我们有过养猫的经验,知道了猫和主 人也有很深的感情, 我的小吴青十分兴奋地从我们的朋友宋蜀华家里抱了3只新生的小白猫 让我挑, 我挑了 "咪咪" , 因为它有一只黑尾巴, 身上有3处黑点, 我说: "这猫是有名堂的, 叫"鞭打绣球".就要它吧. "关于这段故事,我曾在小说《明子和咪子》中描写过了.? ? ? 咪咪不算是我养的,因为我不能亲自喂它,也不能替它洗澡,——它的毛很长又厚,洗 澡完了要用大毛巾擦,还得用吹风机吹.吴青夫妇每天给它买小鱼和着米饭喂它,但是它除 了3顿好饭之外,每天在我早、午休之后还要到我的书桌上来吃"点心" ,那是广州精制的 鱼片.只要我一起床,就看见它从我的窗台上跳下来,绕着我在地上打滚,直到我把一包鱼 片撕碎喂完,它才乖乖地顺我的手势指向,跳到我的床上蜷卧下来,一直能睡到午间.? ? ? 近来吴青的儿子陈钢, 又从罗慎仪——我们的好友罗莘田的女儿——家里抱来一只纯白 的蓝眼的波斯猫,因为它有个"奔儿头" ,我们就叫它"奔儿奔儿" .它比"咪咪"小得多而 且十分淘气,常常跳到蜷卧在我床上的咪咪身上,去逗它,咬它!咪咪是老实的,实在被咬 急了,才弓起身来回咬一口,这一口当然也不轻!? ? ? 我讨厌"奔儿奔儿" ,因为它欺负咪咪,我从来不给它鱼片吃.吴青他们都笑说偏心!? 1989年3月9日晨? ? ? 我喜欢下雪的天? ? 雨天往往使我觉得沉闷抑郁,因为我喜欢阳光,但我喜欢下雪,因为雪也有耀眼雪光!? ? ? 北京是比往年暖多了,暖得冬天很少下雪!今冬只在1月5日, "小寒"的那一天,下 了一天的雪. 我倚窗外望, 周围的楼顶上都是白灿灿的一层, 校园小路上的行人, 都打着伞, 天上的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多么明亮,多么美丽!这一天我分外地喜悦.记得小时候住 在山东烟台,每年冬天都下着"深可没膝"的大雪.扫到路边的雪足有半人多高,我和堂兄 表兄们打雪仗, 堆雪人. 那雪人的眼睛是用煤球 "镶" 的, 雪人的嘴是捅进了一颗小 "福桔" , 十分生动夺目. 这时还听到我二弟的奶妈说 "金钩寨里有一家娶亲的停在门洞里接新娘的红 轿子,竟然半天抬不出来" .我多么想念我童年时代的大雪呵!? ? ? 我竭力思索古人咏雪的诗句,而浮上心头的却是两首打油诗!? ? ? 万里河山尽白头? ? ? 明日太阳来吊孝? ? ? 家家檐上泪珠流? ? ? 还有一首是:? ? ? 井上黑窟窿? ? ? 黄狗身上白? ? ? 白狗身上肿? ? ? 我觉得第二首是完全写实的, "井上黑窟窿"一句尤为形象化,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 1989年3月31日晨? ? ? 故乡的风采? ? 1911 年冬天当我从波澜壮阔的渤海边的山东烟台,回到微波粼粼的碧绿的闽江边的福建福 州时,我曾写过这样的惊喜的话: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C 却原来还有这碧绿的江 C 这是我 的父母之乡!? ? ? 在这山青水秀, 柳绿花红的父母之乡的大家庭温暖热闹的怀抱里, 我度过了新年、 元宵、 端午、中秋等绚烂节日,但是使我永远不忘的却是端午节.? ? ? 我的曾祖父是在端午那一天逝世的, 所以在我们堂屋后厅的墙上, 高高地挂着曾祖父的 画像,两旁挂着一副祖父手书的对联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 虽然每年的端午节, 我们四房的十几个堂兄弟姐妹, 总是互相炫示从自己的外婆家送来 的红兜肚五色线缠成的小粽子和绣花的小荷包等, 但是一看到祖父在这一天却是特别地沉默 时,我们便悄悄地躲到后花园里去纵情欢笑.? ? ? 对于我,故乡的"绿" ,最使我倾倒!无论是竹子也好,榕树也好……其实最伟大的还 是榕树.它是油绿油绿的,在巨大的树干之外,它的繁枝,一垂到地上,就入土生根.走到 一棵大榕树下,就像进入一片凉爽的丛林,怪不得人称福州为榕城,而我的二堂姐的名字, 也叫做"婉榕" .? ? ? 福州城内还有三座山:乌石山、于山和屏山. (1936年我到意大利的罗马时,当罗 马友人对我夸说罗马城是建立在七座山头时, 我就笑说: 在我们中国的福建省小小的围墙内, 也就有三座山. )我只记得我去过乌石山,因为在那座山上有两块很平滑的大石头,相倚而 立,十分奇特,人家说这叫做"桃瓣李片" ,因为它们像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在一起, 这两片奇石给我的印象很深.? ? 现在我要写的是: "天下之最"的福州的健美的农妇!我在从闽江桥上坐轿子进城的途 中,向外看时惊喜地发现满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健美的农妇!她们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 上插着上左右三条刀刃般雪亮的银簪子, 穿着青色的衣裤, 赤着脚, 袖口和裤腿都挽了起来, 肩上挑的是菜筐、水桶以及各种各色可以用肩膀挑起来的东西,健步如飞,充分挥洒出解放 了的妇女的气派! 这和我在山东看到的小脚女人跪在田地里做活的光景, 心理上的苦乐有天 壤之别. 我的心底涌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 我也见到了日本、 美国、 英国、 法国和苏联的农村妇女, 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国家的农村妇女, 能和我故乡的 "三条簪" 相比,在俊俏上,在勇健上,在打扮上,都差得太远了!? ? 我也不要光谈故乡的妇女,还有几位长者,是我祖父的朋友,在国内也是名人:第一位 是严复老先生, 就是他把我的十七岁的父亲带到他任教的天津水师学堂去的. 我在父亲的书 桌上看到了严老先生译的英国名家斯宾塞写的 《群学肆言》 和穆勒写的 《群已权界论》 等等. 这些社会科学的名著,我当然看不懂,但我知道这都是风靡一时的新书,在社会科学界评价 很高.? ? ? 在祖父的书桌上,我还看到一本线装的林纾译的《茶花女遗事》 .那是一本小说,林纾 老先生不懂外文,都是别人口述,由他笔译的.我非常喜欢他的文章,只要书店里有林译小 说,我都去买来看.他的译文十分传神,以后我自己能读懂英文原著时,如《汤姆叔叔的小 屋》 ,林译作《黑奴吁天录》 ,我觉得原文就不如译本深刻.? ? ? 关于林纾(琴南)老先生,我还从梅兰芳先生那里听到一些轶事,那是五十年代中期, 我们都是人大代表的时候, 梅先生说: 他和福芝芳女士结婚时, 林老先生曾送他们一条横幅, "芝兰之室" .还有一次是为福建什么天灾(我记得仿佛那是我十三四岁时的事)募捐在北 京演戏,梅先生不要报酬,只要林琴南老先生的一首诗,当时梅先生曾念给我听,我都记不 完全了,记得是:****鬓堆鸦剧怜宝月珠灯夜吹彻银笙演葬花? ? 此外还有林则徐老先生,他的丰功伟业,如毅然火烧英商运来的鸦片,以及贬谪后到了 伊犁,为吐鲁番农民掘"坎儿井"的事,几乎家弦户诵不必多说了.我却记得我福州家里有 他写的一副对联:?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 ? 比他们年轻的一代,如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碑上,我找到已知是福建人的有三位:方声 洞,林觉民,陈可钧,而陈可钧还得叫我表姑呢.? ? 一提起我的父母之乡,我的思绪就纷至沓来,不知从哪里说起,我的客人又多,这篇文 章不知中断了几次,就此搁笔吧.在此我敬祝我的人杰地灵的父母之乡,永远像现在这样地 繁荣富强下去!? ? 1990年4月29日? ? ? 我梦中的小翠鸟? ? 六月十五夜,在我两次醒来之后,大约是清晨五时半吧,我又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使我永 不忘怀的梦.? ? 我梦见:我仿佛是做在一辆飞驰着的车里,这车不知道是火车?是大面包车?还是小 轿车?但这部车的坐垫和四壁都是深红色的.我伸着左掌,掌上立着一只极其纤小的翠鸟. ? ? 这只小翠鸟的绿,绿得夺目,绿的醉人;它在我掌上清脆吟唱着极其动听的调子,那 高亢的歌声和它纤小的身躯毫不相衬.? ? 我在梦中自己也知道这是个梦,我对自己说,醒后我一定把这个神奇的梦,和这个永 远铭刻在我心中的小翠鸟写下来......这时窗外啼鸟的声音,把我从双重的梦中唤醒了,而我 的眼中还闪烁着那不可逼视翠绿的光,耳边还缭绕着那动人的吟唱.? ? 做梦总有个来由吧?是什么时候, 什么回忆, 什么联想, 使我做了这么一个翠绿的梦? 我想不出来了.? ? ? ? 1990 年6月16 日响晴之晨? ? ? 话说君子兰? ? 女作家李玲修在好多年前送给我的一盆君子兰,我把它供在书桌前的窗台上.那浓绿色的、 剑形的、肥厚的叶子,武士般地相对列.每年两次当剑叶中间忽然露出一点桔黄色时,家里 的大人和小孩都高兴地奔走相告:君子兰又要开花了!? ? 这实在是个喜讯.几十朵桔黄色的、五瓣聚成的筒形的花、向上开放.它们像高雅的君 子般相拱而立.当花的大茎,愈长愈长,这几十朵君子兰便愈站愈高,静雅地立在那里,经 月不谢!? ? 我为此重新翻看了《论语》 ,因为至圣先师孔子,对于"君子"的定义,有几十条.但 是我读来读去觉得"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句话就说的是君子兰!? ? 我以为"言"就是花的香气, "行"就是花的形象和花期的久暂.君子兰花香很淡,而 花色极浓,几十朵相拱而立,能够立到几十天!它们群立在你的面前给你力量,给你鼓舞. 因此我虽然也喜爱玫瑰的浓香和桂花的幽香,但在数日之内,便瓣落香消,使人惆怅,而使 我敬佩的还是君子兰!? ? ? 周恩来总理——我所敬仰的伟大的共产党员? ? 我认识的共产党员不多,其中,最佩服的是周恩来总理.? 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之际, 我心潮澎湃的浪花上又浮现出周总理的高大身影. 第一次见到周总理.? ? 欢迎会上, 第一次幸福地见到了周总理. 这次集会是欢迎从外地来到重庆的文艺工作者 的.会开始不久,总理从郊外匆匆地赶来.他一进到会场,就像一道阳光射进阴暗的屋子里 那样,里面的气氛顿然不同了,人们欢喜活跃起来了!总理和我们几个人热情地握过手,讲 了一些欢迎的话.这些话我已记不清了,因为这位磁石般的人物,一下子就把我的注意力吸 引住了!只见他不论走到会场的哪一个角落,立刻就引起周围射来一双双钦佩的眼光,仰起 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他是一股热流,一团火焰,给每个人以无限的光明和希望!这在当时雾 都重庆的悲观、颓废、窒息的生活气氛之中,就像是一年难见几次的灿烂的阳光!周总理召 见我们.? ? 1945年8月14日夜,我们在歌乐山上听到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那时在 "中央大学" 和在 "上海医学院" 学习的我们的甥女和表侄女们, 都高兴得热泪纵横.? ? 我们都恨不得一时就回到北平去, 但是那时的交通工具十分拥挤, 直到1945年底我 们才回到了南京.正在我们作北上继续教学的决定时,1946年初,文藻的清华同学朱世 明将军受任中国驻日代表团团长, 他约文藻担任该团的政治组长, 兼任盟国对日委员会中国 代表顾问. 文藻正想了解战后日本政局和重建的情况和形势, 他想把整个日本作为一个大的 社会现场来考察,做专题研究,如日本天皇制、日本新宪法、日本新政党、财阀解体、工人 运动等等,在中日邦交没有恢复,没有友好往来之前,趁这机会去日,倒是一个方便,但他 只作一年打算. 因此当他和朱世明将军到日本去的时候, 我自己将两个大些的孩子吴平和吴 冰送回北平就学,住在我的大弟妇家里;我自己带着小女儿吴青暂住在南京亲戚家里.当年 的11月,文藻又回来接我带着小女儿到了东京.? ? ? 我们在东京的几年时间,是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文藻利用一切机会,同美国来日研究 日本问题的专家学者以及东京大学、 京都大学的同行人士多有接触. 我自己也接触了当年在 美留学时的日本同学和一些妇女界人士, 不但比较深入地了解了当时日本社会上存在的种种 问题,同时也深入地体会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 ? ? 这时我们结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谢南光同志, 他是代表团政治组的副组长, 也是一 个地下共产党员. 通过他, 我们研读了许多毛主席著作, 并和国内有了联系. 文藻有个很 "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当买来一本新书,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代表团里本来有许 多台湾特务系统,如军统、中统等.他们听说政治组同人每晚以在吴家打桥牌为名,共同研 讨毛泽东著作, 便遣人趁文藻上班时, 溜到我们住处, 从文藻的书架上取走一本 《论持久战》 . 等到我知道了从卧室出来时,他已走远了.? ? ? 我们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横滨领事, 对共产主义同情的, 被召回台湾即被枪毙了. 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团继续留任.1950年他向团长提出辞职,但离职后仍不能回国,因 为我们持有的是台湾政府的护照.这时华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记者和商人.我们没有经 商的资本,就通过朱世明将军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关系,取得了《星槟日报》记 者的身份,在东京停留了一年,这时美国的耶鲁大学聘请文藻到该校任教,我们把赴美的申 请书寄到台湾,不到一星期便被批准了!我们即刻离开了日本,不是向东,而是向西到了香 港,在周恩来、罗青长的帮助下由香港回到了祖国!? ? ? 这里应该补充一点,当年我送回北平学习的儿女,因为我们在日本的时期延长了,便也 先后到了日本.儿子吴平进了东京的美国学校,高中毕业后,我们的美国朋友都劝我们把他 送到美国去进大学,他自己和我们都不赞成到美国去.便以到香港大学进修为名,买了一张 到香港而经塘沽的船票.他把我们给国内的一封信缝在裤腰里,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 到北京.由联系方面把他送进了北大.因为他选的是建筑系,以后又转入清华大学——文藻 的母校.他回到北京和我们通信时,仍由香港方面转.因此我们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 人来接,我们从海道先到了广州.? ? ? 回国后的兴奋自不必说!1951年至1953年之间,文藻都在学习,为接受新工作 做准备. 中间周总理曾召见我们一次, 是在我们从日本回来后的1952年的一个初夏夜晚. 这一天午后,听说总理要在今晚接见我们,我们是怎样地惊喜兴奋呵!? ? ? 这一下午,只觉得夏天的太阳就是这样迟迟地不肯落了下去!? ? ? 好容易时间到了, 一辆汽车把我们带进了夜景如画的中南海, 直到总理办公室门口停住. 总理从门内迎了出来,紧紧地握住我们的手,笑容满面地说, "你们回来了!你们好呵?" 这时,我们就像海上沉舟,遇救归来的孩子,听到亲人爱抚的话语那样,悲喜交集得说不出 话来.总理极其亲切地招呼我们在他旁边坐下,极其详尽地问到我们在外面的情况,我们也 就渐渐地平静下来,欢喜而尽情地向总理倾吐述说了我们的一切经历.时间到了午夜,总理 留我们和他共进晚餐.当看到饭桌上只有四菜一汤,而唯一的荤菜还是一盘炒鸡蛋时,我感 到惊奇而又高兴. 惊奇的是总理的膳食竟是这样的简单, 高兴的是总理并没有把我们当作外 人.在我们谈话吃饭之间,都有工作人员送进文件,或是在总理耳边低声说话,我们虽然十 分留恋这宝贵的时刻,但是我们也知道总理日理万机,不好久坐,吃过了饭不久,我们就依 依不舍地告辞了.总理一直热情地送到车边,他仰望夏空的满天星斗,感慨地对我说:? ? ? "时光过得多快呵,从"五四"到现在已经30多年了! "我听了十分惭愧!从"五四" 以来的几十年中,我走了一条多么曲折的道路呵!倾吐了一腔冤愤? ? ? 他和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条,在让他写 检查材料时,他十分认真地苦苦地挖他的这种思想,写了许多张纸!他一面痛苦地挖着,一 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着我说: "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就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 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我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 ,但我没有 说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励他好好地"挖" ,因为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 疑云,他心里就更乱了.? ? ? 正在这时,周总理夫妇派了一辆小车,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厅那所简朴的房子里.他们 当然不能说什么,也只十分诚恳地让我帮他好好地改造,说: "这时最能帮助他的人,只能 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我一见到邓大姐就像见了亲人一样, 我的一腔冤愤就都倾吐了出来! 我说: "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网右派,我们的思想都差不多,但决没有"反党反社会主 义"的思想! "我回来后向文藻说了总理夫妇极其委婉地让他好好改造.他在自传里说"当时 心里还是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我坚信事情终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1959年12月,交藻 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1979年又把错划予以改正.最后的长谈最后的报告? ? ? 总理和我最后的一次较长的谈话,是在1972年的秋天.? ? ? 那天,我参加招待外宾的宴会,到得早了一些,就在厅外等着,总理出来看见我,就叫 我进去"喝杯茶谈谈" .这间大厅墙上挂的是一张大幅的延安风景画,总理问我: "去过延安 没有?"我说: "还没有呢,我真想在我还能走动的时候,去拜谒一次. "总理笑问: "你多 大年纪了?"我说: "我都72岁了! "? ? ? 总理笑说: "我比你还大两岁呢. "接着他就语重心长地说:? ? ? "冰心同志,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对党对人民就只能是"鞠躬尽瘁"这四个字呵! "我那 时还不知道总理已经重病在身了,我还没有体会到这"鞠躬尽瘁"四个字的沉痛的意义!总 理的革命意志是多么坚强呵!现在又使我想起,就是1974年的国庆宴会,总理含笑地出 现在欢声雷动的宴会厅里,他是那样地精神焕发,他的简洁的讲话,是那样地雄浑而有力! 最后,就是1975年1月,总理在四届人大做政治报告的那一天晚上,他站在主席台入场 的门口,和进场的代表们一一握手.? ? ? 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微笑地问我: "冰心同志,身体好吗?"? ? ? 当我告诉他,我身体很好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又叮咛了一句: "要好好地保重呵. " 我哪里想到,这一句话就是总理对我的最后的嘱咐呢?!? ? ? 这一夜的人民大会堂里,灯光如昼,万众无声,总理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那样的充 满了乐观精神!他朗声读完政府工作报告后,台上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把雄伟的人民大会 堂都震动了! 这就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最后一次的政治报告呵, 总理是用尽他毕生的精力坚 持到底的呵!? ? ? 我也参加过几次总理和少数几个人的谈话, 那就像家人骨肉的闲叙家常, 总理的谈话总 是诚挚而亲切的.谈到老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总理就恳切地谈着自己的家庭出身,谈着自 己参加革命的经过,强调思想改造必须出于自觉自愿,有了革命的觉悟,才能在思想改造上 下苦工夫,才能不断进步.? ? ? 总理也强调通过思想改造, 知识分子对新中国就能做出应有的贡献. 总理的许多次谈话, 都使我受到很大教益,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我们等到了? ? ? 耗传来,世界震动,举国哀伤.当时, "四人帮"利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千方百计地压 制广大人民的悼念活动.可是没过多久,震撼世界的"四五"运动,就在掀起过五四运动的 天安门广场上掀起了!这是一场声势更大威力更猛、光明同黑暗的、决定中国前途的殊死搏 斗.那时,我的第二代和第三代都活跃在天安门广场上.我和老伴无力远行,只好等待着听 他们的报告.这段真情实感曾记在《等待》一文中.在此不妨抄下几段:? ? ? 个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工作的亲戚,得到上头的密令,叫他们准备几十根大木棍,随时听 命出动……他问我的女儿: "你们还是天天去吧?"我的女儿们点了点头.他紧紧地握了握 她们的手说, "你们小心点! "就匆匆地走了.? ? ? 我们都坐了下来, 没有说话. 我的小女儿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 扶着我的肩膀说, "娘, 您放心,他们不敢怎么样,就是敢怎么样,我们那么多的人,还怕吗?"她又笑着摇着我的 手臂说: "我知道,您也不怕,您还爱听我们的报告呢. "? ? ? 我心里翻腾得厉害. 没有等到我说什么, 她们和她们的孩子已经纷纷地拿起挎包和书包, 说, "爷爷,姥佬,再见了,明天晚上我们还给您带些"好菜"来! "? ? ? 老伴走过来问: "她们又走了?"我点点头.他坐了下去,说: "我们就等着吧. "? ? ? 我最怕等待的时光!这时光多么难熬呵!? ? ? 我说: "咱们也出去走走. "老伴看着我,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 ? 我们信步走出了院门,穿过村子的小路,一直向南,到了高粱河边站住了.老伴说: "过 河吧,到紫竹院公园坐坐去! "我挽起他的左臂,在狭仄的小桥上慢慢地走着.? ? ? 我忽然地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们都微笑了,似乎都感觉到多少年来我们没有这 样地挽臂徐行了!47年前,在黄昏的未名湖畔我们曾这样地散步过,但那时我们想的只是 我们自己最近的将来,而今天,我们想的却是我们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的遥远的将来了!? ? ? 老伴站了起来说: "天晚了,我们从前门出去吧,也许可以看见她们回来. "我又挽起他 的左臂,慢慢地走到公园门口.? ? 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正如飞地从广阔的马路上走过,眼花缭乱之中,一个清脆的童音 回头向着我们叫: "爷爷,姥姥,回家去吧,我们又给您带了"好菜"来了! "? ? "万家墨面"之时, "动地歌吟"之后,必然是一声震天撼地的惊雷.这"好菜"我们 等到了!? ? 粉碎 "四人帮" 后, 我的朋友周明和刘茵把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悼念文章, 编成一本 《天 上人间》 .编后请我作序.? ? ? 我只看了目录,就呜咽得看不下去.我为这本集子写了不到百字的序言.在这里,我把 它作为本篇的结尾,以表达我对周总理的无限敬仰和怀念之情.? ? ? 是什么文学形式,都是用血和泪写出他们最虔诚最真挚的呼号和呜咽.? 因为这些文章所歌颂哀悼的人物是周恩来总理.? 周恩来总理是我国20世纪的十亿人民心目中的第一位完人!? ? 1991年于北京? ? ? 我的家在哪里? ? 梦,最能"暴露"和"揭发"一个人灵魂深处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向往"和"眷恋" . 梦,就会告诉你,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和人.? ? 昨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大街旁边喊"洋车" .有一辆洋车跑过来了,车夫是一个 膀大腰圆,脸面很黑的中年人,他放下车把,问我: "你要上哪儿呀"?我感觉到他称"你" 而不称"您" ,我一定还很小,我说: "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 "? ? 他就把我举上车去,拉起就走.走穿许多黄土铺地的大街小巷,街上许多行人,男女老 幼,都是"慢条斯理"地互相作揖、请安、问好,一站就站老半天.? ? 这辆洋车没有跑,车夫只是慢腾腾地走呵走呵,似乎走遍了北京城,我看他褂子背后都 让汗水湿透了,也还没有走到中剪子巷!? ? 这时我忽然醒了,睁开眼,看到墙上挂着的文藻的相片,我迷惑地问我自己: "这是谁 呀?剪子巷里没有他! "连文藻都不认识了,更不用说睡在我对床的陈大姐和以后进到屋 里来的女儿和外孙了!? ? 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连北京的前圆恩寺, 在梦中我也没有去找过,更不用说美国的娜安辟迦楼,北京的燕南园,云南的默庐,四川的 潜庐,日本东京麻布区,以及伦敦、巴黎、柏林、开罗、莫斯科一切我住过的地方,偶然也 会在我梦中出现,但都不是我的"家" !? ? 这时,我在枕上不禁回溯起这九十年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真是"万千 恩怨集今朝"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 前天下午我才对一位年轻朋友戏说, "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 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 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 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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