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过程归还历史书写*
——论司马迁对中国历史编撰学的突破 姚大力
[摘 要] 《史记》开创了一种得以充分展示历史变迁过程性的史学书写新范式.将过去 作为一个变迁过程来把握,认识和表现的追求,并不局限于对先周史或者其他某些特殊论题 的敍述当中,是全部《史记》最显著的特色之一.只是到司马迁前后,人们才具备了通过历 史书写的形式把过去作为一个不断变迁的动态的过程来理解和呈现的成熟意识 司马迁通过 . 对历史资料的搜集,剪裁,编排和综合,精心表达自己的过程论历史观,这是司马迁能够超 越他的前辈及其同时代人的最关键因素之一.但是, 《史记》以其巨大的文化影响力,事实 上又有力地强化了以夷夏差序,中国独大为特徵的世界秩序观.这是《史记》所表现的一种 最显著的历史局限性. [关键词] 史记;司马迁;历史过程
一
由《诗经》中的"大雅"及"颂"可知,至晚在西周中后叶,当相关诗篇被创作出来 之时,上古中国人把发生在过去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置於连续的时空范围内,并将它们当作一 个互有关联的变化过程来予以理解的意识,已经相当成熟了.若按"生民"("大雅"第十 一篇) ,"公刘"("大雅"第十六篇) ,"皇矣"("大雅"第七篇) ,"文王有声"("大 雅"第十篇)和"大明"("大雅"第二篇)的排列先后将这些诗篇通读一过,我们很容易 发现,它们实际上构成了一组史诗,从而生动地展示出自姜嫄履大人迹而产弃,直至文王受 方国,武王牧野伐纣的早期西周史.在实际的庙堂音乐歌舞表演中,它们或许很少有机会被 全数采用.但这样一个追溯西周建国历史的敍事框架一定是周人所熟悉的.鲁僖公时代(前 659 年至前 627 年) 为修庙告成而创作的颂祷之辞 《閟宫》 《诗经》 是 裏最长的一篇作品 《诗 ( 经颂鲁颂》 ,共八章) .它的前两章专述周人先祖故事,是即"生民","皇矣"和"大 明"三篇内容的压缩 其中不过省略了"公刘"居豳以及"文王有声"所讲的作邑于丰和武 , 王迁镐的故事而已."商颂长发"则是展示商王朝先世事迹的一部歌舞剧的唱词. 追忆历史时的过程意识之发育,也表现在《尚书》的编撰,即根据流传下来的片段材料 ① 去"复原"过去时代官方文书的持续数百年的努力之中 .关於今本《尚书》各篇的写成年
* 本文系根据作者为一部有关中国史学观念史的集体著作所撰写的若干章节文稿修改而成.在修改过程 中,得到朱维铮,虞万里,高智群诸位教授的指教帮助,谨致谢忱.文中不当之处,当由作者负责. ① 此种复原工作的依据,部分来源於久远以前的书面文献,如金文,或世代传承下来的简册;另有部 分依据的是古老的口耳相传的材料;当然也会有部分后人添加的想象,追敍或解释.在这一点上,先秦中 国与早期希腊的历史编纂学传统具有一定程度的差异.后者包含著两种不同的取向.其一以希罗多德为代 表,基本上只注重最近的事件,而小心翼翼地将遥远的过去一笔带过.其二以赫拉尼柯(Hellanicus)为 代表,倾向于从有关远古的神话和传说中取材来构建历史,并把那些神话和传说植入与当前现实相关联的 世系及编年中去.两种取向的共通之处,是它们都仅只取材於传说或者书面化的传说,而不去爬梳产 生於与所述事件同时代的原始文献.参见塞特斯(John van Seters)《追寻历史:古代世界的历史编纂学 : 与圣经史学的起源》 ,纽赫文:耶鲁大学出版社 1983 年版,第 4 页,第 23 页.不过中西方历史编纂学传统 之间的差别,其实也不像乍看上去那麽巨大.在中国,关於三代乃至更早时期的很大一部份以即时记录形 式出现的文献,实际上也带有相当程度的书面化传说性质.而传说的书面化,同时又是一个将神话历 史化的过程.这个历史化过程虽然褪去了故事主人翁身上浓厚的神话色彩,却又以另一种形式把他们 1
代,诸家考订多有不同.不过他们一般都同意,"《尚书》各篇所记的事越古,编成的年代 越近.但后世所编定的各篇《尚书》本来不是伪书,只是不是当时所作,而出於后世的追述 ① 和编定罢了" .如果最大限度地综合各种见解,那麽也许可以说,如今辑入"周书"的那 些文献的主体以及部分"商书" 大体编定於西周时期 "商书"的剩余部分成於春秋 "虞 , ; ; 夏书"则多写定於春秋末和战国之时.除去《尧典》等极少数篇章的例外, 《尚书》诸篇大 都采取记录性文书的形式,差不多不含有对长时期历史过程的直接敍述.但是,从《尚书》 文本形成经过之本身,从它的编集者们为一系列重大历史关节"填补"记录空缺的良苦用 心,我们多少能够看出,这部古典文献的众多作者本身,对那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还是抱持 著某种通贯理解的. 中国思想史上针对以往各历史时代更叠变化之宏观走向的思考(为提说方便起见姑且称 ② 之为"历史哲学") ,最早似见於周人以"罔德","用德"来解释天命转移的观念 .由春 秋至於战国,诸子在阐述制度变换,文化起源,兴亡治乱的转变法则等方面形成了形态各异 的具有历史哲学性质的系统见解.根据倪德卫的分析,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窥见"道德的历史 ③ 人类学","对历史学的分析批判哲学"的倾向,以及"关於社会与道德的契约论审度" . 不过另一方面,这样的论说又全然不具备历史敍事所应有的详实性.它们有时好像是基本不 涉及具体历史事实和情节的纯逻辑推导 有时虽然也包含了若干在论说者看来是具有知识方 ; 面真实性的历史证据,但它们经常是跳跃性的,在时代上相隔遥远.与那时业已积累起来的 数量巨大的历史知识相比,这些议论未免又显得有些单薄或粗疏. 以上三项事实也许足以表明,在试图观照并重现以往的历史时,人们几乎天然地就能感 受到它所具有的过程特徵.奇怪的是,尽管先秦时代的历史书写已经足够成熟并达到了非常 高的成就 尽管这时候的"历史哲学"对历史所呈现的过程性已经产生了丰富的感知和颇为 , 深刻的意识,这两者却一直未曾真正获得结合.在由刘知几所界定的史体"六家"中,有四 家(即"尚书家","春秋家","左传家"和"国语家")出於先秦.观照历史时本不应 缺位的过程意识,事实上全然没有进入四家的历史书写.从这样的事实出发,我们便更容易 看清,司马迁对中国历史编撰学最重大的突破,就在於唯有到他的笔管下,历史敍事所不可 缺少的过程性格才被归还给历史的书写. 因此,本文的以下各部分拟先揭示出,在考察过去时专注於"断其义","骋其辞"的 趋向,如何障碍了先秦史学箸述对於历史过程性的探究及其呈现.在这样的基础上,进而就 可以较详实地讨论如下的问题,即《史记》是怎样开创一种得以充分展示历史变迁过程性的 史学书写新范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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